【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政协委员》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梁晓声 类型:官场沉浮 内容简介 安庆市,西部某小城,二十年前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县城,如今却发展得近乎神速,人口、环境、经济都有了跳跃性的飞跃,是一个能让人心稳定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安庆市的发展变化离不开李一鸿。李一鸿,性别男,刚过知天命之年,丧偶,育有一儿两女,为人正直不阿、善良朴实、热心助人、不为名利。李一鸿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却在某一天得知自己被以前的老馆长推荐成为市政协委员。这本来是件让人高兴的好事,却让从来没有从政过的李一鸿犯了难。 当上政协委员,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百姓称道,家人发难。一天,一封来信打破了李一鸿心中的平静,信中所描述的教育腐败惨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外,信中锋芒所指的安庆市一中,自己的恋人杨亦柳就是该校校长。检举信在无意中丢失,过段时间后却被人在网上以李一鸿的名义“晒”出来。信中的内容被人添油加醋,此信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挺李派”和“倒李派”斗得不亦乐乎。 儿子儿媳留在农村,李一鸿无意发现全村人都在加工生产一种“优质大米”。李一鸿顶风而上,孰料儿子一家却遭到了恶意报复,儿媳被吓得流了产,不得已躲到市里,家里又被洗劫一空…… 大雪无痕,苍天在上,李一鸿以昭彰正气平复了诸般腐败污浊之气,这时接到任务:组织调查小组深入虎穴。同行的是两位性格迥异的女政协委员。这一路上是凶是吉、是险是幸?李一鸿又会碰到怎样的对手?他能本着自己的良心,继续当好这个政协委员吗?李一鸿整整衣袖,便轻装上路了。 【作者简介】 梁晓声,原籍山东荣城,1949年出生于哈尔滨。1966年初中毕业,1968年插队北大荒,1974年被推荐上大学,进入复旦中文系创作专业,1977年毕业。 曾任北京电影制厂编辑、编剧,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及中国电影进口审查委员会委员。 现任中国语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梁晓声的创作以小说为主,以知青文学代表作《雪城》、《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雷》蜚声文坛。 至今已发表作品近千万字。其作品大多被香港、台湾出版,并译为英、日、法、俄等国文字,他的名字被收入到英、美、澳三国“世界名人录”。 一 安庆市是西部某省的城市。 李一泓是安庆市的名人。 百余年前,全世界总人口才十六亿多。那时北京已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了,超百万。而现在,连深圳这一座二十几年前才开始形成的城市,仅常住人口就四五百万了,加上流动人口,过七百万。三十年前毁于一旦的唐山,市区人口又达到四五百万了。人口多了,城市占地面积今非昔比。至于西方国家那类二三十万的城市,如今在中国连一座大城市的区都够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县级市,小县城而已。 想想吧,以北京为例,仅海淀一区,人口已多达一百几十万,而朝阳区比海淀区还要大。海淀区的一个街道,比如学院路街道,竟将近二十万人口。 二十年前安庆是一座小小的县城,有十几万人口,占地面积也很小,但很紧凑。它是一座古城,虽古,却又默默无闻。古城得由古代名人衬托着,方能显出古的历史价值。安庆历史上并没出过什么古代名人,它的古从不曾被任何人任何方面重视过。 从八十年代到现在的二十几年间,安庆的人口已经八十余万了。它周边大片大片的土地被形形色色的房地产开发商买断,建起了一处处市民小区。而一处处农村随之消失,一批批农民摇身一变成了城市人口,那是中国农民们几辈子以来的梦想。于是它由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市政府鼓励农民们变成城市人口,只要在城市周边买得起一处商品房,就会获得城市户口。许多农户为了实现这一梦想,家中凡是能出外打工挣钱的人都出去了,房价竟也像大城市一样在持续上涨,只不过不像大城市的房价涨得那么离谱那么疯狂。已经变成为城市人口的农民,自然很是庆幸。举动晚了一步,梦想尚未实现的农民,对房价的上涨难免心急火燎,枉自叹息,更加只争朝夕地挣钱,或迫不及待地借钱。 可以这么说,如今安庆市的人口成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二十几年前的农民,对新的身份特别珍惜,都尽量显出既是名正言顺的,同时又是文明的城市人的觉悟。他们都明白,如果不愿被视为城市里的二等居民甚或差等居民,最好自觉地那样。 总而言之,安庆是一座人心相当稳定的城市。虽然还远谈不上和谐,但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令人担忧的不稳定因素。 安庆市文化馆对安庆市所起到的文化作用却依然责无旁贷而又无可取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新市民,对于农村文化娱乐的种种形式仍存眷恋,情有独钟。百分之二十左右的老市民在文化娱乐心理上亦多半怀旧,文化馆乃是保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文化故乡”、温馨的“娱乐场景”。一言以蔽之,对于安庆市,文化馆的文化地位不是下降了,而是上升了,甚至等同于文化部。 李一泓这一位安庆市的名人,是文化馆的副馆长。除了正馆长齐家轩,他是馆里唯一的另一位“领导”,副科级。李一泓除了是文化馆副馆长,还是市“古体诗词爱好者联谊会”、“舞狮爱好者协会”、“收藏爱好者协会”、“书画爱好者协会”的会长……总而言之,民间头衔不少。而使他名人地位最为巩固的民间头衔是——“安庆市太极拳爱好者协会”的终身会长。 他在八十年代以前一直是农家子弟,而他的父亲李志达却曾是老安庆县城里威名远扬的太极拳师。当年,安庆县城里最富有的商绅严世鹏极为敬重李志达的武德和人品,将独生女儿许配给了李志达。但商绅的女儿却没成为李一泓的母亲,她在和他父亲成婚前死于匪患。李志达出于怜悯痛不欲生的严世鹏,也为了报答人家对他的垂爱,遂认人家为义父并郑重发誓十年不娶。李志达从此为严世鹏担负起了保家护店之责,同时继续教人习武,收点儿学费,自己养活自己,一点儿也不沾义父的光。本愿做他老丈人却不料做了他义父的严世鹏,越发感到他品行难得,干脆投一笔资,买一处宅院,使他教人习武有了固定的场所。李志达的徒弟成倍地多起来,挂牌势在必行了。而他坚决不以自己的名字挂牌,非以严世鹏的名字挂牌不可。严世鹏又哪里拗得过他呢?最终只得违愿而依。于是择个吉日,邀请小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来捧场相庆,设宴、舞狮、放鞭炮、唱戏,热闹之中悬挂起一块体体面面黑漆红字的大牌匾是“世鹏武馆”。这么一段从头到尾的过程,从前的县志里详细记载着。徒弟多了,收入自然也丰了。李志达从中扣除少许的生活费用,其余尽数交到严世鹏的老账房那儿。严世鹏不解了,说志达你这个人啊,咱俩都是义父子关系了,你还何必在钱财方面和我划的这么清呢?我女儿已死,我又再没有儿女了,将来遗产不都得归在你的名下么?我严世鹏虽然身在商道,但毕竟也是个仁义之人,也顾惜名声,也要好口碑。你的做法,我打心里佩服。可传出去,免不了飞短流长,岂不是使我授人以柄了么? 李志达听罢就给严世鹏跪下了。他说义父啊,你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铭记在心。你将来的遗产,却绝对不应该属于我…… 严世鹏急了,说不应该属于你,那应该属于谁呢?我连至亲的亲人也没一个了,一辈子苦心经营置下的这份家业,传给你,我不认为会辱没了你的什么清名…… 李志达说我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清名不清名的呢?我不是顾虑那个,也根本不配顾虑那个。论清名,义父乐善好施,仗义疏财,饥荒年月,赈灾救穷也一向慷慨大方,义父才是一个配考虑身后之名的人啊! 严世鹏问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李志达便趁机劝义父重立遗嘱。说一份家业,这样那样,其实都不如捐给了社会的好…… 严世鹏又问,当今时局动荡不安,兵荒马乱,贪官污吏多多,怎么就算捐给社会了呢?倘白白肥了男盗女娼之辈,我在九泉之下多懊恼啊! 那李志达膝行近前,仰脸望着义父,言恳意切地说:“义父啊,想咱们中国,时运也衰,民心也散,定非仅靠几个仁人志士的努力,便能拯救,便能振兴的。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义子虽识字不多,平日里但凡有闲,书也喜欢看,报也喜欢读的。某些有识之士,在书中报上,主张教育救国。我读了看了,自然也会替咱们中国想一想,便觉得他们的主张不无道理。又联想咱们安庆县,十几万人口,竟连一所中学都没有。义父将来,何不将偌大一份遗产托付给县里可信任的人们,要求他们用以办起一所中学呢?果而如此,将来的人们,一定会纪念着您,连我也会觉得光荣。那光荣,就等于是义父留给我的最好遗产了啊……” 严世鹏说,即使我依你所言,又为什么非信任别人呢?我在安庆县虽也不乏过从甚密的朋友,可要论及信任二字,非你莫属啊! 李志达道,义父啊,我是一个见识短浅,能力有限的人。此等大事,我做不成啊! 那严世鹏就沉吟起来,良久,慢条斯理地说出一句话是——“我本以为我已把你看得很透,今日听了你几番话,还是错看了你。” 李志达不安了,流下泪来,说义子感激义父的知遇之恩,自然要经常为义父思考身后之事,所思所想,绝无私利左右。倘义父认为荒唐,还望不生反感。否则义子日后心存惶恐,就不知再该怎样了…… 严世鹏则起身离开座位,将他扶起,说你多心了,我的意思是,想不到你不但有一等的仁义,还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我以前竟不了解你这一点,所以惭愧啊。来来来,跟我去书房里,咱们父子筹划筹划…… 翌年,严世鹏去世,那是一九四五年。在病床上得知日本人投降了,精神为之一振,主动要吃一碗鸡汤面。刚吃几口,碗落于地…… 第二年,“世鹏中学”在安庆县落成,首批招了二百余名学生。 这一切,县志里也有记载…… 至于李志达的武功究竟有多高,老辈人中传说多多。县志里只记载了一件重要的事——某年有拨土匪扬言要血洗安庆县城,说李志达如果有胆量到他们指定的地点去会他们,也可以开恩,不那么做了。严世鹏给李志达临时凑了一笔钱,劝李志达远走他乡,躲此一劫。武馆的弟子们却聚集起来,发誓非与土匪们血战一场不可。李志达并未逃走,还驱散了弟子们。他对严世鹏说,他心里也清楚,土匪们不是真要血洗县城,而是专冲着他个人下帖子的。是劫躲不过。倘若自己逃走了,不但被土匪们耻笑,自己在本县的英名也灰飞烟灭了。那自己他日还能再回到安庆县来么?土匪都是欺软怕硬的人,一旦被他们觉得安庆县城里连条汉子都没有,放心大胆地闯入县城胡作非为烧杀奸掠一番反而是很可能的了。所以,自己得去会会他们,以诚相见,或许反能于杀气笼罩之际,为全县人的安危争取到一份转机。 他就去了。 刚在匪巢里的一把宾椅上坐定,背后上来两条大汉,一人伸出一只右手,往他双肩上按将下来。土匪中也有武艺高强的人啊,李志达的双肩感觉到了两股大力的压迫,却不动声色。眨眼间,但听一阵裂响。匪首低头一看,四只椅腿连同李志达的双脚,不但使几块方砖碎了,而且塌陷下去了。匪首顿时抱拳拱手,起身施礼,说是手下人调皮,只不过想跟李师傅开开玩笑,还望李师傅海涵。接着设宴款待他,推杯交盏之间,用短刀挑起一片好肉送至李志达嘴边,请他“尝尝咸淡”。李志达咔嚓一口,连一寸刀尖都咬断在口中了,嚼了几嚼,咽下肚去。还说:“不咸不淡,就是脆骨没剔干净。” 一桌无法无天的猛人目瞪口呆。 结果是,匪首和李志达拜了把兄弟…… 小县城的县志,大抵总有些演义成分的。但那一拨土匪,以后再也没怎么滋扰过安庆县城,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 建国后,安庆县的第一代执政者们,当年便将“世鹏中学”改为“安庆一中”。他们认为,中学是为无产阶级培养接班人的摇篮,怎能以全县第一号资本家的名字命名?资本家的钱是哪儿来的?还不是靠剥削劳苦大众获得的吗?生时剥削劳苦大众不算,死了还要用剥削来的钱为自己树碑,企图流芳百世,是可忍,孰不可忍?!校园内严世鹏的一座半身像,也理所当然地被砸了…… 那一年,“世鹏中学”,不,“安庆一中”,已有七百余名学生了…… “世鹏武馆”也被认为是一个将可能聚众闹事,给新政权添麻烦的地方。由一队武装人员前去,强行摘牌宣布取缔。 李志达据理力争,一再声明自己是一个从内心里拥护新政权的人,绝对不会将武馆变成使新政权不放心的地方。天下从此太平了,谁也不必再靠武功自我保护了,习武只不过成了一件强身健体之事,对新中国是有益无害的。 因为他与本县头号资本家那种义父子的关系,对方不信任他。他越表白,人家越不信任。何况他还和土匪拜过把兄弟! 武馆解散后,李志达成了一个身无长技,无业可操的人。自思继续在县城里待下去,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顺心,便要求到农村去当农民。 执掌新政权的人们,也不愿让他这么样的一个人再呆在县城里了,所谓正中下怀,当即准许。但是呢,若将他遣往一个离县城近的村子,考虑到他这一个口碑不倒的人,在县城里的潜在影响仍存,还是有点不放心。若将他遣往一个离县城远的村子呢,又等于将他放任到监控视野以外去了,照样不放心。最终,替他确定了一个离县城不远不近的村子,叫“眺安村”。八十余里,说近它属于较远的村子之一;说远它毕竟并没远到山里边去,似乎正适合李志达这么一个没根据必须警惕却又没前提完全放心的人去落户…… 那一年李志达三十六岁,正值一个男人的精壮年龄,仍是一条光棍。五年后他终于在眺安村成了家。第二年,喜得一子,便是李一泓。 李一泓自幼聪明伶俐,天生热爱纸笔,一点即悟,悟此通彼。所谓响鼓何须重锤,极顺利地读完小学,极轻松地就考上了县一中。当时县里已另外有了两所中学,但一中因为是最早的一所中学,又是当时唯一开有高中班的中学,名气自然大于二中三中。然而他成为中学生的第一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李一泓在“造反有理”的声浪中,又耐心可嘉地在学校里泡了一年。第二年还看不到一点恢复正常的希望,只得怅怅然夹起铺盖卷儿回家了,从此也成为眺安村的一名“社员”。一家三口,都是能挣工分的人,过起了相依为命,互让温饱的农村日子。 李一泓十九岁那一年,时来运转。县一中教语文的郑讯老师被从学校扫地出门,安置在文化馆当了一名馆员。郑老师的出身在当年倒是没什么问题,属于贫下中农子弟。但他在一九五七年发表过几篇不合时宜的杂文,是令在党的人们十分恼火的,几乎被打成“右派”。大学母校领导们念他出身还好,没正式给他戴帽子,属于“沾边右派”一类人。这样的人,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县的中学做教师,实属幸运。“文革”中又被“扫地出门”,却是自然而然之事。他颇有文艺才华,安庆县有文艺才华的人不多。在任何年代,主宰别人命运的优势者中,偶有惜才之人。郑老师幸运就幸运在,既有文艺才华,又被一个惜才之人暗中关照了一下。他档案中有一条结论是“可以利用,不可重用”。某个既主宰他命运又惜才的人,以“可以利用”四个字名正言顺地实行了对他的关照,否则文化馆那种“无产阶级文化的前沿阵地”,是不会允许他一个“沾边右派”的身影晃悠的。到文化馆不久,他百折不挠地搞起了青年文艺爱好者学习班。那正是文艺比油腥对于胃肠还缺少的年代,他的努力获得了各行各业男女青年的响应,连不少外县的青年也闻风而至,逐成青年文艺爱好者们所拥戴的人物。 李一泓曾是安庆一中学生会的文艺委员,给郑老师留下过深刻印象。郑老师写了一封信,言词恳切而又不失师道尊严地要求李一泓务必参加到青年文艺爱好者的活动中来。而小学五年级就在报上发表过儿童诗并获过奖的李一泓,竟加入了美术学习班。文学离政治太近了,老师便是前车之鉴。父母就自己这么一个儿子,何况父亲还是一个有“历史污点”的人,他怕自己因文学而惹出政治事端来。从此点可以看出,李一泓从青年时期就是一个处世相当谨慎的人了。 李一泓在美术方面也很快就令郑老师刮目相看。他画的一幅毛主席的半身油画像,被县革命委员会收去了,挂在常委会议室里。于是他因画而名,郑老师也跟着得意。出了名的李一泓,兴趣又转移了,热衷起表演来。演过“板戏”中的杨子荣、郭建光,还演过芭蕾舞剧中的洪常青,连郑老师都评价他演得“神似”。郑老师打了一份报告,要求允许李一泓成为自己的助手,县革命委员会特批了。因为青年文艺爱好者培训班自觉自愿地上山下乡,确实活跃了本县的群众文艺生活,被省革命委员会树为典型,组织各县前来“取经”。安庆县因而也出名了。县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觉提自己也很光荣。一光荣,就高兴。一高兴,就什么要求都好说了。 于是李一泓有了双重身份——一年三百六十几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里是农民,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是县文化馆的编外人员。在那三分之一的时间里,生产队遵照县革委会的指示,给李一泓记队里的平均工分。而文化馆,每月发给他十二元的补贴。 爱情不期而至。舞蹈培训班有一个好看的姑娘爱上了他。人家是县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宁肯为了爱情放弃县城户口,下嫁到八十里外的眺安村去。 面临如此真挚的爱情,李一泓起初诚惶诚恐,完全发懵,不知如何是好。郑老师知道了,跟他谈了一次话,说自己很了解那姑娘,她的坚定不移是靠得住的。说李一泓如果错过了真爱,就是“二百五”了。 他自然不愿是“二百五”。于是由郑老师做证婚人,欢天喜地将姑娘娶回了眺安村的家。 新婚之夜,他问妻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妻子回答:“更是对我自己好。” “更是对你自己好?”——他不解了,又问:“怎么就更是对你自己好?” 妻子回答:“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会很幸福。” 他凝视着妻子,忍不住接着问:“你是不是对幸福是什么还不太懂啊?” 妻子回答:“幸福是快乐。” 他说:“你把幸福理解得太简单了吧?” 妻子回答:“只要有了快乐,幸福就简单了。连快乐都没有,幸福才复杂。” 他沉思良久,轻叹道:“除了快乐,我也再没别的。那么我保证,以后尽量让你快快乐乐的。” 说罢,捧住妻子的脸,深情吻她。 李一泓说到也做了——尽管生活是那么的清贫,但妻子经常被他逗得格格嘎嘎地笑。 ·1· 二 如今,李一泓五十三岁了。 人生苦短,他已两鬂斑白,从不染发。和同龄人伫身一处,形象上竟还有几分男人的性感魅力可言。仿佛秋天的高粱,反比夏季时耐看。 李一泓的父亲母亲去世了。 妻子也去世了。 他早已是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了。儿子是老大,叫李庄,成家了;儿媳叫秀花。小两口仍生活在眺安村,是农户,没孩子。两个女儿,姐姐叫春梅,妹妹叫素素。春梅毕业于安庆市卫校,没当护士,在省城一家房地产公司里给老板当助理,自己在省城已经置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素素是安庆一中的学生,高二了。这孩子对高考胸有成竹,李一泓也认为她考上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毫无问题。 粉碎“四人帮”以后,郑老师的人生出现了良好的转折,入了党,当上了文化馆馆长,之后又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县改市后,接着当上了两届市政协常委,很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地参政议政,是老百姓权益和福祉的名符其实的代言人,深受老百姓信赖和爱戴。不过他已经向市政协递交了一份请辞报告,认为自己超龄了,应主动把参政议政的机会让给有此热忱的年轻人。 李一泓已当了十几年的文化馆副馆长。是郑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帮着把他和他妻子的户口落在安庆市的。他们两口子的户口落在市里了,素素的户口自然也就从农村跟隨过来了。一家三口城市人的身份稳固了以后,郑老师曾动员李一泓入党。李一泓想了想,委婉地说:“就不了吧。”郑老师问为什么“不了”。李一泓说他怕开会,如果让他工作一整天,他一点儿都没累的感觉,但如果让他今天开会明天开会,那他就烦了。郑老师说有个慢慢习惯的过程嘛。李一泓摇摇头道:“恐怕我难以习惯,还是不了吧。”郑老师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齐馆长接替了郑老师的馆长职务以后,郑老师曾问李一泓:“后悔了吧?” 李一泓反问:“后悔什么呀?” 郑老师说:“我当初动员你入党,就是希望你能当馆长。当了馆长,副科级才能升为正科级。我不好话挑得太明白,你又偏说‘不了吧’,我也没辙。辛辛苦苦当了十几年副馆长,结果却由别人来当馆长了,心里边没闹什么情绪吗?” 李一泓笑了。说没闹什么情绪,闹什么情绪呢?我和齐馆长分工了,开会、学习、请示、汇报,凡和上边打交道的事项,都由他负责。策划活动、组织群众、宣传、评比、为贫困地区募捐,这些我比较有经验,就多发挥点儿作用。齐馆长这人很好相处,我俩挺合得来。文化馆那也是国家的一级文化事业单位,第一把手当然须党员来当,这个道理我懂…… 听他这么说,郑老师也就放心了。 后来事实证明,李一泓和齐馆长相处得确实很好,不但是正副职的关系,而且是朋友关系了。二人一得闲,每相约了去看郑老师,都尊敬地称郑老师“老馆长”,陪“老馆长”聊聊天,或下棋,唱戏。郑老师还是痴迷的京剧票友。李一泓家住独门小院。那当初是文化馆分给一名老同志的房子。人家退休后,沾儿女的光,迁往省城去了。老馆长郑讯一锤定音,将小院分给了李一泓。生活对于李一泓来说,满意而又充实。他偶尔愁一下的事只有一桩了,便是二十六岁的春梅对象还没着落。女儿大了,当父亲的再替她着急也不好当面显出着急的样子。偶尔试探着问起,春梅总是狡黠一笑,大大咧咧地说快了快了,分明是搪塞的话。 今年六月里的一天清晨,李一泓像往常一样在公园里率领百余人打太极拳。太极拳在安庆市一向是时尚运动。李一泓已义务教练了二十余年,弟子已逾三千,贤者何止七十! 那时的李一泓,穿着春梅给他买的一套白绸衫裤,显得仙风道骨,一招一式,潇洒、飘逸、优雅,刚柔相济,行云流水…… 在这一届弟子中,有安庆市的两个重要人物——一中校长杨亦柳和工商局长姚益民。在安庆市,杨亦柳比李一泓的知名度更高,也比市长市委书记们高。安庆市的市领导这几年换得太频繁,没几个给老百姓留下深刻印象的。可一位市重点中学的校长,她的权力影响千家万户啊!想想吧,安庆一中的升学率近年已达到了94%。仅就升学率而言,在全省已名列第二。名列第一的是省城里的“群英中学”。那是一所私立中学,也差不多是一所“贵族子女中学”。省城里的好教师,几乎都被“群英中学”挖去了。所以省教育厅长曾大发感慨:“看来要想保住国有中学的教学荣誉,希望寄托在安庆一中了!” 至于工商局长姚益民,那是个人们的耳朵能经常听说,眼睛却很难见到的官儿。姚局长是个轻易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人。他明年退休,一想到那个交权的日子快速迫近,心理超前失落,开始失眠。换着服了几种抑制失眠的药,并不见效,人也瘦了,眼窝也塌陷了,本已稀少的头发脱落得更稀少了。他夫人动员他跟李一泓学学太极拳,认为或许会改观他的状况,并且为此亲登李一泓的家门,希望李一泓对她丈夫这位“特殊弟子”予以关照。李一泓的态度自然是大为欢迎,满口答应,于是姚局长才也出现在公园这一片林间场地。素素也是这一届的学员。尽管父亲是本市太极拳总教头,她这个女儿以前对父亲所热心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考虑到明年即将面临高考,体质准备也很重要,于是才明智地投身于父亲麾下。可她参与精神松懈,经常晚来早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素素又来晚了,停稳自行车,将书包挂车把上,不好意思往自己的位置溜,站在最后边,刚跟随着做了半套动作,教练便已结束。 李一泓清了清嗓子,说:“各位,今天就到这儿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早上有雨。果然下雨,大家就别来了。只要聚精会神,在家里练效果一样的。” 众人点头散开,但却是有几名学员围住了李一泓,七言八语。 “郝老师,我那口子也想跟您学,行吗?” “行啊。那有什么不行的?以后带他来吧,我欢迎。”李一泓爽朗一笑。 “李老师,跟您学了两个月,我觉得身体强多了。我想……把药停了……” 李一泓弯下腰,扶起对方的裤筒,轻按对方的腿,接着直起腰说:“腿还是有点儿浮肿。药可不能停啊亲爱的同志。病该怎么个治法,一定得听医生的。我们修习太极拳,只不过有益于强身健体而已,绝对不能代替了医生为我们治病。” 素素推着自行车走过来,说:“爸爸,我上学去了啊!” 一名中学男生挤上前,愣头愣脑地说:“哎,师傅,你除了太极拳,还能不能教点儿别的呀?比如跆拳道,或者,蛇形刁手什么的!” 李一泓笑了,弹了中学生一个脑嘣儿:“对不起这位少侠,那些功夫我可没有。” 姚局长凑上前来,板着一张官员的脸说:“同志们,该干吗干吗去吧,别缠着李老师了,人家得上班去了。” 谁都不好意思不听他的,于是一哄而散,转眼只剩姚局长一人了。 李一泓主动问:“姚局长,还想单兵教练?” 姚局长虚心地说:“就是从‘摸鱼’到‘捧月’,我这动作怎么总觉得别扭呢?” 李一泓退后一步,说:“您请练一下。” 姚局长煞有介事地站好身架,打起太极拳来…… 小段时间后,姚局长已经出了一脑门汗,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李一泓赔笑道:“姚局长,咱们,就先到这儿?” “行,行。我这人与时俱进的心情格外迫切,老李你可别不耐烦啊!” “不敢,不敢。教您,是我的荣幸。” “别这么说。在这地方,你永远是我老师。今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儿,尽管开口。只要是我权力范围内的事儿,又不违纪,我乐意帮你点儿忙。” “姚局长,我还真有事想求您,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噢?说说,公事还是私事?”姚局长没料到李一泓立刻便求。 “我听说,文化局长是您大学同学。我已经去过文化局几次了,却连局长的面也没见到过。我想,有了您一封信,局长怎么也会见上我一面是吧?那我就有机会当面向他申诉我们的实际困难了……” “我们是大学同学倒不假。可自从先后当上了局长,各自工作一忙,就没什么来往了。但你既然开一次口,我就不能驳你的面子。这么着吧,我一定替你跟他通一次电话……”姚局长说罢转身欲走。 李一泓拦住了他,恳求道:“姚局长,您还是替我写一封信吧!” “那,也得我到单位才能写啊,这儿又没纸又没笔的……” “有,有。您请到那儿去写!” 李一泓竟抓住姚局长一只手,也不管姚局长情愿不情愿,将姚局长拖到了石桌旁,取出一支方便笔,连笔帽也替姚局长去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向姚局长。 姚局长看看笔,皱眉道:“我使不惯这种笔。我的字是练过体的,用这种笔一写,原本一手好字,那也看不出来了。” 李一泓探手包中,抓出了一把笔:“您挑,您挑。” 姚局长看着他满手各式各样的笔,不禁抬头愣愣地看他。 李一泓拣出一支笔,说:“那您用这支签名笔,肯定能体现出您的一手好字……” 姚局长见难以推诿,就说:“你真是有备无患呀!” 写完信,姚局长站起来,指点着他说:“你呀你呀,今天可领教了你李一泓的另一面了!”瞧瞧手表,“哎呀,我今天还有会呢,肯定迟到了……” 李一泓一边将信往包里放,一边说:“多谢,多谢。您快走,您快走……” 望着姚局长匆匆走远的背影,李一泓喜不自胜地笑了:“我也不能白认识您这么一位局长啊!” 公园门外,重点中学的校长杨亦柳来回踱步,看得出她在等什么人从公园里出来,有行人经过,跟她打招呼,她瞧手表,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看见李一泓骑自行车的身影,杨亦柳迎了上去:“老李!” 李一泓在杨亦柳跟前下了自行车,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 “等我?那也犯不着在这儿等啊!” “我见姚局长缠住了你,不便上前,只好在这儿等。”杨校长掏出手绢,又说:“别动,你脸上有个黑点儿。” 李一泓往后仰头:“哎哎哎,亲爱的同志,不必了不必了!” “亲爱的都叫了,还客气个什么劲儿?” “光天化日的,让人们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杨亦柳将脸一板:“毛病,别躲。” 李一泓只好不再向后仰头,乖乖地任杨亦柳擦他的脸。 有几名学生经过,一齐向杨亦柳问好。杨亦柳说:“你们过来一下。”随即吩咐道:“替我去买份早点,要一张油饼,一个萝卜馅包子,一杯豆浆。” 几名学生们听完了,转身争先恐后就跑。 “都去干什么,买一份儿就行!”杨亦柳转头颇有得色地对李一泓说:“这些孩子!我的话对于他们,就等于是最高指示。” 李一泓羡慕地说:“当校长真好。你等我有什么事儿?” “昨天的省报你看了吗?” “没有啊,省报上有什么重要新闻?” “倒没什么重要新闻,副刊上又登了一篇采访我的文章。”杨亦柳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份报来。 “我一定认真拜读。” 杨亦柳垂下了手臂,忽然叹口气。 李一泓一下睁开眼睛:“你叹气干什么,把我脸擦破了吧?” 杨亦柳挑了挑眉毛:“你的脸有那么嫩吗?一泓,实话告诉你,你长老人斑了……” “这很自然。以后你脸上也会长的,犯不着多愁善感。”李一泓毫不在乎。 杨亦柳嗔道:“我说的是你的脸,你往我脸上扯个什么劲儿!” “学生们给你买回早点了。” 她坐在一名男生的车后座上远去,低着头,样子挺忧郁。 李一泓挠挠腮帮子,一脸庄重的歉意,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李一泓,你刚才说的什么话啊!人家是一位特在乎自己形象的中学女校长,你干吗偏说人家脸上也会长老年斑呢?” “一泓!”李一泓闻声回头一看,见是街坊龚自佑。龚自佑六十七岁了,一辈子没结过婚,原是安庆一家国营纸厂的工人,早年曾被判过两年刑,出狱后仍戴了很久“坏分子”的帽子。其实那是一桩冤案,虽然又回到厂里了,但名分已不再属于国营正式职工,而是“劳改”在编人员了。“文革”中,一名“坏分子”的遭遇,绝不会比“黑五类”中的另外四类强多少,被凌被辱,在所难免。 “文革”结束,他找到成为政协委员的郑讯,一五一十陈诉冤情。郑老师几番调查了解,替他收集了大量他自己根本无法收集的证言,足以证明他当年确实是被冤判了,凭固有的正义感,四处奔走,不遗余力,终于在两年后替他平了反,恢复了清白名誉。而且,还依据政策为他讨到了一笔补发工资。获得了人格尊严的龚自佑,在别人眼里,又渐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了。李一泓常找他下棋,两人的关系也不错。素素每见到他,都亲切地叫他龚爷爷,觉得他是一个不乏幽默感的,挺可爱的老者。而李一泓,一向尊称他“老哥”。 李一泓问他:“老哥,到公园门口来干什么?” 龚自佑说:“这话问的,我来找你啊。” 李一泓奇怪:“找我?什么事儿?” 龚自佑不高兴起来:“我求你的事儿,你忘了?前几天咱俩不是说定的吗,今天上午你得陪我去劳动局呀。” 原来,龚自佑虽然平了反,恢复了名誉,但人生的麻烦却并没结束。以前二十几年间,不情愿地被调转了几个厂,到退休时,档案没了。政策规定,退休工人退休时档案在哪一个厂,退休金就该由哪一个单位发。档案没了,几个厂推来拒去,他逐成一个领不到退休金的老人了。想到李一泓在本市那也是个名人,便吞吞吐吐地求到李一泓头上了。 李一泓笑了,拍拍他肩:“今天就今天,走吧。早一天替你解决了问题,你早一天心里踏实了嘛。老哥,你别愁眉苦脸的,你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二人来到劳动局,传达师傅因为曾跟李一泓学过太极拳,并且知道局长也曾跟李一泓学过太极拳,对他很客气,顺顺利利地就放他们进去了。李一泓敲了几下局长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正是市劳动局邵局长本人,见是他,一愣。 李一泓请求地说:“邵局长,我有件事儿想麻烦您,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说?” 邵局长却看看龚自佑问李一泓:“他叫龚自佑,对吧?” 李一泓连连点头:“对对,他是我街坊,也是我老哥,我就是为他的事儿来麻烦您的……” 不料他话还没说完,邵局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打断道:“我这会儿没空!” 话音一落,邵局长呯地将门关上了。 李一泓和龚自佑,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起小眼来。李一泓虽然是个颇有涵养的人,还是不免大为尴尬。 李一泓想想,轻轻将门推开道缝,也不进去,只探入一颗头,赔着小心问:“邵局长,您这会儿没空,什么时候有空啊?” 邵局长正看一份报,头也不抬地说:“李一泓,龚自佑的事儿,你少跟着瞎掺和!我也决不会给你什么面子。我们劳动局,倒要看看他龚自佑还有些什么能耐!” 李一泓索性将门推开,不请自入,皱眉道:“邵局长,您这台独不好吧?龚自佑的事,各厂推来拒去,你劳动局不给他做主,让他还去找哪儿方面呢?” 邵局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李一泓,我这是局长办公室,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李一泓愣了愣,也火了,同样大声地:“邵局长,我这怎么就算教训您了?你别忘了你的权利是谁给的?!龚自佑的事儿,你今天还偏管到底了!今天你不定下一个我们谈谈的时间,我不走!” 邵局长将自己刚才在看的报纸揉乱一团,朝李一泓和龚自佑扔过去…… “龚自佑,你多能耐啊你!既然你都让记者搞得满城风雨了,那干脆让报社来解决你的问题吧!” 李一泓捡起报纸,展开一看,但见一行醒目的大标题映入眼帘——档案丢失谁之过?退休老工人数年没领退休金! 他瞪着邵局长,也不叫局长了,冷着脸说:“他接受记者的采访怎么了?退休工人享有领退休金的正当权利,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限你三天,你如果还没有愿意解决他的问题的诚意,我李一泓将替他写状子,替他告你,替他和你打官司!” 邵局长气得脸色发青,指着李一泓,声色俱厉地说:“李一泓,你要怎么样我们劳动局奉陪,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李一泓不用龚自佑再拽他,霍地站起,也指着邵局长声色俱厉地说:“你把你最后那句话,再给我重复一遍?” 这时,李一泓的手机响了——文化馆有人通告他,他正四处请求拨款维修的那一间小危房,塌顶了…… 李一泓在众目睽睽之下,合上手机,复瞪着邵局长。 邵局长却已在亲自给派出所拨电话,要求赶紧派人来“抓走闹事分子,维护正常办公。” 李一泓听着,看着不知所措的龚自佑,苦笑道:“老哥,你看,咱俩成了闹事分子了。” 可怜龚自佑老人,急得都快哭了,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咱们走吧,咱们走吧……” 李一泓说:“就走,就走。” 他几步跨到邵局长办公桌前,拿起邵局长的磁化杯,猝然往地上一摔…… 包括邵局长在内,皆目瞪口呆。 李一泓瞪着邵局长又说:“你既然已经说我们是闹事分子了,那我就得留下点儿闹过事的迹证,否则你局长大人不是要担诽谤的罪名了吗?” 言罢,执龚自佑手,扬长而去。 正所谓谦谦君子,偶发一怒为他人…… 也许是由于龚自佑那一种忍气吞声的样子吧。 县文化馆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塌了的小库房的砖瓦布满人行道上,有些孩子从残垣断壁进入文化馆的院子,在砖瓦堆中捡什么…… 李一泓发现有个男孩捧着一个小匣子跑,急了:“站住!把东西放下!” 那男孩子将小匣子朝马路上一扔,匣子开了,滚出个陀螺似的铜锈斑斑的东西。 李一泓的自行车倒了,他的膝盖磕在人行道沿上,疼得龇牙咧嘴,一拐一拐地跑去捡那东西。 李一泓把手里的东西揣入衣兜,扶起自行车,一拐一拐地走到人行道边。而那只漂亮的小匣子,却被接连驶过的车轮碾成片片了…… 文化馆的一间屋子里,男男女女几个人围着电视看球赛;一脚猛射被守门员扑出,齐馆长喊:“臭球!” 话音没落,馆员小刘就叫了起来:“不臭,又进啦!” 双扇门呯地开了,李一泓拎着塑料袋,一脚迈入来。屋里顿时一片肃静,大家都扭头看他。 李一泓将塑料袋放桌上,眼瞪着小刘。 李一泓朝倒了的小仓库一指:“那怎么回事?” “我不是打过你的手机了嘛——被一辆大卡车拐弯时撞倒了……”小刘拿着块油饼,说完咬了一口说。 李一泓一瞪眼:“我不信能撞成这样!” 小刘解释:“起先也不是这样,后来看热闹的,捡破烂的,又给弄倒了一面墙……” 李一泓简直要跳脚了:“岂有此理!那都是宝贝!是破烂吗?” 小刘连连点头:“是啊,我也是像你这么说的啊!可一听是宝贝,捡的人更多了……” 一个正喝豆浆的同事忍不住笑,口中的豆浆喷了一桌子,也喷了李一泓一身,众人皆大笑。 李一泓拍了下桌子:“不许笑!” “老李,消消气,消消气。”齐馆长走了进来,将一捆绳子交给了小刘,“小刘,你们几个,把咱们这现场围护起来。” 李一泓叹气:“唉,我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么些同事呢!” 在齐馆长的办公室,李一泓问:“哪个单位的卡车?” 齐馆长落座后,说:“我正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只听轰隆一声。跑出来一看,小仓库已倒了面墙。等我跑到街上,卡车早没影儿了……” “现在可该怎么办呢?” “其实,倒的好哇。这下,咱们向有关方面要钱,理由不是更硬气了吗?” 李一泓从兜里掏出姚局长为他写的信,默默递给齐馆长…… 齐馆长看着连说:“这信写得不错,不错。” “那你今天就去办吧!” “别我去啊,还是得你去。” “我烦了,该轮到你馆长出马了。” “你别烦啊!当然还得你去。不过咱们先不谈这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告诉你——咱们老馆长,他前天,过世了。” 李一泓眼圈一红,低下了头,忧伤地说:“他是好人。” 齐馆长的情绪也低落下来:“他是三届县政协委员,这你知道。临终前,他给有关方面写了郑重的推荐信,希望将你增补为政协委员……” 李一泓诧异地抬起头:“为什么?” 齐馆长拉开抽屉,取出十几封信往桌上一放,“看,仅仅本月,就收到了这么多群众写来表扬你的信。你李一泓二十几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做群众文化工作。在做群众文化工作的同时,还多次化解了群众和群众,群众和政府的矛盾。你早该是位政协委员了。你是,我这位馆长首先就服气!” “先不说这事儿行不行?”李一泓从兜里掏出了那个铜迹斑斑的东西,用手擦了擦,轻轻放桌上,“差点被一个孩子弄去,你可千万先保管好了。” 齐馆长一愣,拿起那个东西,看也不看就往抽屉里放,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李一泓跟前,将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你当上政协委员,咱们文化馆不但继续有面子,对你自己也有好处——政协委员任期内,将来就没有退休那一说。换一种说法那就是退休不退职,每月能多开几百元工资呢……” 李一泓也站了起来,皱眉道:“打住,现在我脑子里装不进你的话。你现在听我说,别打岔。”转身朝门外的砖瓦堆一指:“你下令,让同事们先把卡片盒从砖瓦堆下找出来,按照卡片,再一件件把东西找出来。要搬开一砖一瓦认真地找。然后,雇辆车,派专人先送我家去,我家有两间空屋子,暂时存放咱们的收藏品。我呢,现在就去办正经事,找有关部门要钱!”说罢,转身大步而出…… 李一泓来到市文化局,把姚局长写的那封信交给一位三十几岁的女同志,他坐在她桌旁,一边察言观色地看着她,一边掏出烟来…… 女同志将信原样折起,还给他,不动声色地说:“李局长已经调到别的县去了,现在的局长姓林,刚接任不久……” 李一泓怔住了。 “李一泓同志,你应该清楚的,文化局本身不但不是一个创收单位,反而是一个消费GDP的部门。文化局一向缺的就是钱,所以,你们馆里的事,局里爱莫能助,你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我能不能见一下林局长?”李一泓一边问,一边已不得不将信接过去,揣起来。 “见也白见,局长变不出钱来。再说,林局长到县委开会去了。” 文化局院子的厕所那儿,文物科科长刚从厕所里出来,一个男人快步迎上去说:“科长,文化馆那个李一泓又来要钱了,我看你还是在厕所里躲一躲为好,这次让我来对付他!” 那个男人掏出自己的烟递给文物科长,见文化科长又缩回厕所里,自己才优哉游哉地走向文物科办公室,一迈进门槛,就见李一泓已在坐等。 “哎呀,李副馆长,久违久违。有事?” “还是那事儿。” “那事,不好办呀。咱们文物科但凡有点钱,不是早就一狠心批给你们了嘛!” 李一泓按灭烟站了起来:“我不跟你说了。赵科长在哪儿?我要见他。” “猫在厕所里呢。”对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说错了,说错了,他猫在厕所里干什么呢!他……他刚才还在,一转眼,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李一泓狠狠瞪他一眼,迈出屋,向厕所走去。 赵科长从窗口望着守候在厕所门口的李一泓,在屋里走来走去,两手互搓,不知如何是好。 赵科长一脚迈出了厕所,发现李一泓守在厕所门旁,急转身又想躲入厕所,李一泓却抢先一步,伸张双臂拦在了厕所门口。 赵科长激头掰脸地说:“嗨,老李,你这是干什么嘛!你这……这太不人性化了嘛!” 李一泓不理他这茬,开门见山:“少给点儿!两三千也行。四面墙我们可以自己动手砌起来,但上门窗,上房梁,技工活必须得请工匠,我们文化馆的同志自己干不了。” 赵科长一跺脚:“老李哇,就是一千元,我也没有啊!没有你叫我怎么批给你?!” 李一泓的手机响了,他接听手机,表情渐变不安:“是我是我……哎呀我给忘了,您别急,别急……” 李一泓搂住了赵科长的肩膀,开诚布公地说:“赵科长,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文化馆那些收藏。论对文物的评估,你当然比我更内行,我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彼此彼此,你现在也名声在外,已经是位专家了嘛!”——赵科长虚与周旋。 “咱们以后不争文化馆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文物价值了。我再来,那就只找你解决一个问题了——我们文化馆的一间屋子倒了,不能就那么横砖竖瓦的,得再把屋子修起来是吧?” “是啊是啊,就那么横砖竖瓦的哪行!”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说到做到。四面墙呢,我可以动员同志们,再把它砌起来。但砖瓦肯定是不够了,这就需要一笔钱,添砖添瓦。还需要一笔钱,买木料,上房顶,做窗做门,是吧?” “是啊是啊!” 李一泓看看赵科长在原地走来走去,极具耐心地说:“所以呢,我亲爱的同志,你作为文物科长,那就应该急我们文化馆之所急,多多少少,你就总得批给我们一笔钱,帮助我们,把我们所面临的困难解决了……” 赵科长一斜肩膀,摆脱了李一泓的手臂,滑头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李一泓就又瞪他,意思是——怎么和你没关系?! 赵科长巧舌善变地:“如果你还是认为你们文化馆那些东西具有文物价值,那么就得拿出一批专家们的郑重其事的鉴定为据,还起码得是省一级文物专家们的鉴定,只你一个人认为有价值不行。如果你拿不出来,你就没有正当的理由非找我们文物科来要钱。虽然我们是特殊情况,文物工作由文化局兼管着,但事实上,文化文物根本就是两个平级单位,文化馆归文化局,不归文物局。你文化馆的房子倒了,你找文物局就是找错了门,一而再、再而三、三四五六七次地找,那就是无理取闹!” 李一泓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你认为我无理取闹?” 赵科长哼了一声,悻悻地走回办公室。大王愣了一会儿,跟入办公室,坐下,抬头望着屋顶说:“我有点可怜他了,都来过七八次了。科长,你就替他们文化馆向局长申请一笔款项又怎么样呢?” “新局长刚刚上升,我当科长的,就带头打报告向顶头上司要钱?这是最招顶头上司烦的事你知道不?” “那你也可以替他们文化馆把他们的困难向省文物局反映一下嘛。” 赵科长有些不耐烦了:“你少来!还轮不到你教我该怎么当科长不该怎么当科长!我之所以今天熬成了科长,那正是因为我懂得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什么成绩可以向上级汇报的,起码也要善于把使上级心烦的事给压住!否则上级需要下级干什么?现而今,对于只花钱不挣钱的单位,打报告要钱就是最让上级领导心烦的事!除非刀架在脖子上,枪口对着胸膛,否则我绝不做那样的事!这是经验,明白?!” 大王诺诺连声:“明白,明白。您不说,我还真有点儿不明白。您今天一说,我茅塞顿开……” ·2· 三 市中心广场地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 两处临时搭起的休息棚一红一黄,黄布休息棚那儿,三名舞狮队员已装束停当,却一个个表情焦急,相互议论: “李老师怎么还不来啊?” “是啊,急死人了!” “这可是擂台赛啊!邻市的舞狮队向咱们下的战书,李师傅如果不亲自来扛狮头,那咱们结果惨了!” 休息棚外,一个组织者在打手机,另一个组织者问:“怎么样?” 打手机的人绝望地说:“他……他把手机关了!” 一辆出租车驶来,停住,李一泓从车上踏下来。 “他来了!”二人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将李一泓陪入休息棚。 李一泓拱手道:“抱歉,抱歉,让各位着急了!” 有人给他让座,李一泓端端正正地坐下,说:“水。” 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递上矿泉水,李一泓饮了一口,含在口中片刻,缓缓咽下…… 传来轻微的声音:“李老师……” 李一泓睁开双眼——组织者向他指了指自己腕上的表。李一泓站起,抖搂了一下精神,大步迈出休息棚,两个年轻人将红色的狮头搬到了他跟前。 鼓声响起——广场上,双方红黄两色装束的鼓手,比着劲头地擂鼓。 红黄两只狮子出场了,每只左右都伴随着一对活泼的小狮子,观众的喝彩顿时此起彼伏。 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文化馆的李老师舞的是哪一只?” “当然是那只红的!” “唉,五十出头的人了,不容易啊!” “看,看,老将出马,威风不减!” 广场上,红黄两只狮子正对舞,各自施展技艺,斗得难解难分。红狮就地一滚,却没能敏捷而起,狮头滚到了一边去。黄狮也停止了舞动,摘下了狮头,双方舞狮人都围住了李一泓。 “李老师,怎么了?” 李一泓坐在地上,沮丧地嘟哝:“闪腰了!”又对黄狮队的人们说:“你们别也停下来呀!接着舞,快接着舞!可不能让观众扫兴……” 一辆平板三轮车驶在街巷里,组织者孙主任亲自蹬车,车上坐着李一泓,一手按着腰部。车在李一泓家小院门前停住,组织者小心翼翼地扶李一泓下了车。 孙主任拍了拍门,素素打开院门,吃惊道“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李一泓忍着疼,笑着说:“爸爸刚才在广场上舞狮子来,不小心把腰闪了一下……” 素素生气地瞪着孙主任,没好气地责备:“都是为了你们!” 素素搀扶李一泓进入小院——小院里摆满了东西:几架老旧的纺车、老旧的独轮车、口边沿缺损的缸、摇篮、摇椅之类。 素素抱怨:“你看你们文化馆的人啊,我中午放学,前脚进院,他们后脚紧跟着就来了,接着就往院里搬进这些古怪的东西,说是你让他们搬来的!” 李一泓轻叹一口气:“是爸爸让他们搬来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说罢,点数。 素素也叹了口气:“咱家又不是你们文化馆的仓库,你倒是让他们把这些没人要的破烂搬咱家来干什么呢?” 李一泓严肃地说:“你对爸爸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素素不甘示弱:“怎么错误了?你说你说!” 李一泓拄着腰在小凳上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十二年前,咱们安庆刚由县改市不久,有几位领导要把文化馆给取消了,说老百姓有电视看那就行了,电视里什么文化都有了,文化馆已经完成了文化的历史使命。当年的文化馆长,也就是你郑讯爷爷,一怒之下,跟他们拍了桌子,这才使文化馆保留下来了。我现在当了文化馆的副馆长,我能不竭尽全力……” “又来了,不听不听,以后再也别跟我说你们文化馆那点破事儿!” 素素双手捂耳,一转身跑进屋了。 “你敢说文化馆的事儿是破事儿?你给我出来!” 李一泓猛地往起一站,竟没能站起来,腰疼得他倒吸冷气,人和小櫈一块儿倒下去了…… 他住了几天医院。 出院那天,刚迈进自家小院,听到屋里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金属之声。 “素素,你干什么呢?” 素素没出来,龚自佑倒从他家屋里出来了,手拿一台锈迹斑斑的铜算盘,像小孩儿玩拨浪鼓似的,举着摇晃。 “哎呀我的老哥,别摇别摇,千万别给我摇散了!” 李一泓抢前几步,夺下算盘,又喊:“素素!” 素素这才现身,诧异地说:“爸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呀?龚爷爷正要陪我去接你呢!” 说罢,咬了一口拿在手中的黄瓜。 李一泓将算盘交给素素,吩咐:“拿屋去,要放在碰不着的地方!” 素素接了算盘进屋后,李一泓瞪着龚自佑极为不满地又说:“老哥,你又不是小孩子,玩什么不好,非玩我那宝贝?” 龚自佑那天情绪特好,仿佛中了彩票大奖,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他以手指凭空拨弄了几下,摇摇头感叹地说:“自打我在废品收购站当过几年会计,对算盘这东西还是很有感情的。刚才我用那算盘替你算了一下,你猜你这屋里院里的破烂加在一起,我给你估算的是多少钱?” 李一泓不爱听,皱眉道:“我那都不是破烂,其中有不少宝贝。” 龚自佑笑道:“姑且不论是破烂还是宝贝,你先猜猜嘛!” 李一泓摇摇头:“猜不到。你给我估算的是多少钱?” 龚自佑伸出了三个指头…… “三千?” 龚自佑一板脸:“你倒狮子张大口,敢往多了说。以我专业的眼看嘛,也就值二百来元。屋里那些铜丁铁丁的东西,还能卖几个钱。院里这些,废品站都不收。”这时素素探出头大声问:“爸你倒是进不进屋啊?我龚爷爷还有喜事向你报告呢!” 二人进屋后,李一泓催促:“快说,我有什么喜事儿,自己还不知道,倒被你老哥先知道了?” 龚自佑却说:“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 正在自己小屋里写作业的素素听了,也不出屋,大声就说:“爸,龚爷爷的档案问题解决了。下个月他就可以领退休金了,以前欠的还答应给他补上。” “会是这样?” 李一泓根本不相信:“快说快说,怎么一来,就会是这样了?” 龚自佑却反问:“你先告诉我,医院把你那腰彻底治好了没有?” 李一泓说没有。说一起一坐的,还是有点儿疼。不过自己操心文化馆的工作,也没忘他龚老哥的事儿,所以开了几贴膏药就急着出院了。龚自佑则让李一泓躺到他睡觉的屋里去,说是要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来给李一泓推拿推拿,也算是一种报答的方式。 李一泓迫不及待地说:“我不用你报答啊!你快说你那事儿,结果怎么就急转直下了?” 龚自佑固执地说:“你不让我报答报答你,那我就不告诉你,干让你着急。” 李一泓问他会吗? 他说不但会,还消除过不少人腰腿肩背伤痛的痛苦。 李一泓拗他不过,半信半疑也是半推半就地进了自己睡觉的屋,乖乖伏在床上,任凭龚自佑在他身上施展能事。 龚自佑一边在行地推拿一边说:“想当年我也没白坐几年牢,在监狱里学会了这么一手。” 李一泓一听,又不干了,说:“得了得了,我还是信不过你。别被你三弄两弄,反而加重了。” 龚自佑则按牢他,不许他乱动。李一泓任他推拿了一会,觉得还受用,也便渐渐老实了。 龚自佑这才告诉他——关于他档案的事儿,是劳动局主动让街道通知他。他一去,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劳动局的人说,丢失的档案肯定没法找到了。但劳动局可以给他开一份证明,帮他恢复国营退休工人的身份。说接待他的人,还请他一定要给李一泓带到话,邵局长因为那一天闹的那场不愉快,真心诚意地向他也向李一泓作检讨…… “老哥,你越说我越糊涂。你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怎么会这样!” 李一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加迫不及待。 龚自佑也急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要不是你当上了政协委员,我的事儿,能这样吗?” 李一泓这才想起齐馆长告诉他,老馆长郑讯推荐他当政协委员的事。 李一泓说:“我还没决定当不当。我怕开会。” 龚自佑赶紧说:“要当要当!千万别犹豫。你当了,我们老百姓沾光!” 李一泓说:“我就不是老百姓了?” 龚自佑说:“我说错了,咱们老百姓。一泓啊,咱们老百姓和老百姓说几句悄悄话。若真能当上,干吗不当啊?看来政协委员并不像有些人说的,仅仅是花瓶,是摆设。经由我这一件事,我信政协的作用了。对于咱们老百姓,代言人不是越多越好吗?” 李一泓沉默半晌才说:“你的事,明明你有理。各个厂、劳动局都没有什么理。如果老百姓谁摊上了这类事儿,都非得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出面给争理,我看这个社会也不太对劲儿。” 龚自佑说:“急不得,慢慢来。咱老百姓话,急中有错嘛!你那天把我惊着了,从没见你发过那么大火。以后真是政协委员了,那么参政议政,那么代言,水平可就低了点儿,是不?” 李一泓说:“是啊。我也挺后悔的。你如果再去劳动局,也别忘了替我向人家邵局长说几句检讨的话。这跟是不是政协委员没关系,人还是以有修养为好。” 龚自佑说:“你这话我爱听,那一定。一泓啊,咱俩是老街坊了,还有些话,我也要劝劝你。你亮给我你的真想法——你认为自己退休前,还有什么晋升的机会吗?” 李一泓笑出了声:“瞧你老哥问的,我又不傻,又不痴,怎么会做那种梦呢?” 龚自佑停止了推拿:“那我就不理解了。再混几年该退休了,还折腾自己干什么呢?那班,每天可以晚去一点儿了,可以早走一点儿了,估计不会有人严格要求你了是吧?隔三个月五个月的,去医院开张病假单,休上几天,在家里闲在闲在,那多么好。医院里不少医生护士,都是跟你学过太极拳的,开张病假条还是难事儿吗?再说了,人到了你这种年龄,哪儿还不检查出点儿毛病来啊!即使在班上,什么工作,你也有资格动动嘴,指使年轻人去干就得了嘛!你看你,整天就骑辆破自行车,东跑西颠的,今天这里当评委,明天那里当指导,后天又当什么教练!连饭也顾不上吃,不但把家里院里搞得像废品回收站,还把腰闪了!老百姓……” 李一泓纠正道:“群众。” “一回事儿!总而言之,别人们倒是高兴,可你又是何苦来的呢!谁也不是天生为别人活着的!你整天的瞎忙,很有成就感?” 屋里传出素素不平的声音:“我爸爸那也不是瞎忙,那是他的职责!” “嘿!算我白劝,算我多余,我这是何苦呢!”龚自佑嗓门大了,“该告知的事,我已经告知了。该表示一下感谢,我已经表示了。我走了!” 等李一泓坐起,穿上上衣,龚自佑已不在屋里了。 他喊:“老家伙,你给我回来!撇下几句不三不四的话就走,你这算干什么?” 龚自佑在院里也大声嚷嚷:“你给我听着,别以为我心里只有对你的感谢,还有意见!我对你意见大了!我平静的生活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你李一泓就是直接干系人!只不过碍于情面,我不上法院告你。如果告诉你,你罪责难逃!” 李一泓撑着腰往屋里走,一边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破坏了别人平静的生活呢?” 他们的房间布局是这样的——一边是素素的房间,一边是李一泓稍大一点儿的房间,中间是客厅。在客厅的一角,是开放式的厨房。同一张旧的方的桌子,既是餐桌,又是待客喝茶的桌子。 现在,客厅地上摆满东西,有的装在大小盒子里,有的放在砖上,板上,有的直接摆在地上。无非是些早年的棒槌、鞋拐、鞋擦子、多层食盒、糕点模子、纺线轴、吊线坠之类…… 下午,李一泓忍着腰疼,和素素一块儿把院子里那些物件都放进了两间空房子里。 忙完了,李一泓穿背心短裤躺在床上,手摇蒲扇叫:“素素……” [!]“哎……” [!]“过来一下。” [!]“就来。” [!]素素走进他的房间,蹦上床,问:“爸,有何吩咐?” 李一泓反问:“帮爸爸干那么多活,累了吧?” 素素调皮地一笑:“累也幸福。” 李一泓也笑了:“你这张小嘴呀,能把大人哄死。” 素素说:“有一位叫刘心武的作家教导我们——快把好话说出口!良言令人三月暖,恶语使人六月寒。人人快把好话说出口,有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李一泓不同意女儿的话:“得了得了,和谐社会那也不能光靠人人耍嘴皮子。” 素素一背身:“说我耍嘴皮了,我不理你了!” “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吧?听到一句不同意见的话就生气,这社会怎么和谐呀?” “你有保留你不同意见的权利,但是你没有仗着自己是爸爸,动不动就讽刺别人的特权!” “好好好,我收回我那句话,来,帮爸爸把这贴膏药换上。” 素素替李一泓换罢膏药,问:“爸,你是政协委员了吧?” “你怎么知道?”李一泓奇怪。 “还用得着对我保密呀?我中午放学时碰到杨校长了,她让我给你捎个话,向你表示祝贺!” “她消息可真快。” “她是政协常委嘛!兴许你适合不适合当,她的意见还特别重要呢!” “想当然!在政协,常委们都是平等的。” “但统战部长是她的学生啊!再说,不少人都知道,你和我们杨校长关系不一般。” “我们关系怎么不一般了?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李一泓敏感地坐了起来。 素素说:“反正……反正你们……不一般就是不一般,当我是傻子呀?我们同学都认为,杨校长她不但喜欢我,还偏向我。认为她偏向我的原因,就是因为和你的关系不一般。” “她偏向过你吗?”李一泓诧异。 “也不能说一点儿不偏向。但我也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呀。爸,坦白坦白,你和我们杨校长关系怎么不一般了?” “素素,你给我认真听着——学生,那就要以学为主,不许往头脑里装些和学习不相干的事。你一个高中生,懂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干什么?”李一泓皱眉,表情严肃得像庙里的关公。 “那不能说是杂七杂八的事,那是人际现象,高中也要突出人际……” “胡说八道!我和你们杨校长的关系,那是很普通的关系!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当政协委员了?尤其这一件事,你不许跟任何人多说一个字。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这么回答——爸爸自己从没对我说过。记住没有?” “记住了。”素素怯怯地答道,她快哭了。 李一泓又躺下,从枕下摸出一份报纸递给素素:“爸的眼镜忘在单位了,给爸读读第四版。” “先读哪篇?” “当然先读采访你们杨校长那一篇,采访我的有什么值得读的!” 素素抹了一下眼泪,读报:“狠抓教学质量,打造名校名牌。采访我市重点中学杨亦柳校长——本月某日,我有幸采访到了市重点中学的杨校长。她刚刚开完市政协常委会。杨校长兴奋地说,市重点中学高中部今年又有多名学生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中学部也有多名同学,又在全省及至全国的各项学习比赛活动中出类拔萃,名列前茅。她强调,市重点中学,提高了本市在全省各市中的知名度,已经成为本市耀眼的亮点。所以,重点中学在本省各中学校的重点地位,不能稍有动摇,只能继续确保……” 第二天,李一泓来到了文化馆。几天前的一堆砖瓦,都快没有了,齐馆长和小刘等几个同事站在砖瓦堆旁…… 回到文化馆,二人进了齐馆长办公室,隔着桌子,对面而坐。 “老李,现在你给我一个郑重的回答——你到底愿不愿意当一位市一级的政协委员?今天我必须替你给有关方面一个明确的回答。”齐馆长又提起了那天未完的话题。 李一泓低头沉思。齐馆长掏出烟,递给他一支。 齐馆长注视着李一泓说:“你不会是内心里轻视一位市政协委员的角色吧?” 李一泓摇头不语。 “谅你也不会。实话告诉你,每次换届,总有些人,挖空心思想要当上政协委员。我也想当啊,可老馆长临终前向政协推荐的是你,不是我。我想也白想。所以政协很重视这件事,准备增补你。” “好,我现在就给你一个郑重的回答——我当。” “这还像句明白话。你放心,虽然我自己想当当不上,可我这位正馆长绝不嫉妒你,以后我会尽力支持你当好政协委员的。咱们文化馆能继续有一位市政协委员,对咱们文化馆有好处。” “我还是那句话——当。不过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有一套完整的,老馆长当三届政协委员以来的提案材料。” “这不难,我给你准备齐——小刘!” 小刘应声而至,齐馆长问:“你能开始记录不?” “能。”小刘将小录音机和记录本放在桌上。 齐馆长说:“政协要一份你的材料,比简历详细点儿的,好替你建档。你说小刘替你记录,整理。没烟了吧?烟也给你留下。”说罢,放下烟向外便走,边走边自言自语,“如今,像我这么没有嫉妒心的人,不多了啊!“ 门关上以后,小刘问:“可以开始了吗?” 他吸着一支烟,集中精力,慢条斯理地说:“本人,李一泓,53岁,汉族,农家子弟。有幸读到高中。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又回乡成为农民。曾经是团员,也曾申请入党。‘文革’前,党认为我还有差距;‘文革’中,我认为党走的是弯路;‘文革’后,家庭生活不稳定,妻子体弱多病,要求入党的心情就不那么迫切了。现在,五十多了,没入上也就没入上吧……” 杨亦柳刚走出院门,就看见从文化馆回来的李一泓,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走来。 李一泓随杨亦柳进入院门——比之于李一泓家的小院,杨亦柳家的小院极小。她住两间平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独门独户。 杨亦柳的家哪都干干净净、有条不紊。杨亦柳请李一泓坐下后,为他沏了一杯茶,也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之后问:“我让素素带话给你,她带到没有?” “她说了,谢谢。” “统战部长向我了解你,猜我怎么说?” “怎么说?” “我说——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李一泓同志都有资格做一位市政协委员。” 李一泓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头喝了一口茶,把手伸入兜里想掏烟,犹犹豫豫的,忍住了没往外掏。 李一泓终于还是掏出了烟,但不吸,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我来找你,是想向你请教,怎么当一位政协委员?” 杨亦柳从李一泓手中拿过烟,也闻了闻,说:“请教不敢当,但有资格回答你的问题——看你想怎么当了,当‘两手委员’,很容易。” “怎么叫‘两手委员’?”李一泓真不懂。 “开幕闭幕拍拍手,见到其他委员握握手。领导不出席,他总不到场。领导一出席,他就抢话筒。这样的委员,经过训练的猩猩都能当。” “我不当那一种。我要当一位像我们老馆长那样的政协委员。” “要当好,那又不简单。我认为,政协委员是政府的复眼和重耳,人口多,问题也多,单靠政府一双眼睛一双耳朵,看不全面那么多问题,听不全面那么多民间声音。所以,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渠道,帮助政府把方方面面的问题看得更清楚一点,分析得更全面一点,将人民群众对政府的意见,归纳得更具体一点,呼吁得更响亮一点,既要善于拾遗补缺,又要勇于监督批评。当好一位政协委员首先需要无私。可有的人,恰恰是在当了政协委员以后,反而学会了见风使舵,逢场作戏了。” “我向你保证,决不会那样。可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角色有什么不同呢?” “你这么认真,我相信你一定能当好。我们已经是一个更加法制化的国家了嘛!人大不举手通过,政府的一切法律和大政方针就没有了合法性。但人大举手通过的事政府要把它一项项做好,那也不容易。有时候还很复杂,这就要有识之士建言献策。有识之士往往都是个性很强的人,所以往往可能没被选成人大代表。请进政协,是智力整合。于党于国于民,都有好处。所以党中央才特别重视政协工作嘛!” 李一泓一进屋门,就见素素正和春梅正做饭,春梅包馄饨,素素坐小凳上摘菜。 “姐,爸回来了!” 春梅开始煮馄饨,素素开始切菜。 李一泓忙着擦桌子,摆碗筷。素素将几盘拌凉菜和馒头也摆上了桌子,最后摆上一瓶酒。 春梅为李一泓端上了一碗馄饨,问:“爸你还当政协委员了?” 李一泓抄起筷子说:“有这种可能。” 春梅转身又去端馄饨,并说:“趁早别当那个!如果你当的是省里的,我祝贺你。如果你当的是全国的,我更加孝敬你。可一个市城里的政协委员,那有什么当头啊,还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呢?” 李一泓不悦地说:“别说了,当着素素的面,你尽胡说什么!” 春梅又端来一碗馄饨,放桌上,嘘着指尖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无利不起早,现而今,人人都这个活法。”一边说,一边为李一泓斟满一盅酒。 “不见得。”李一泓端起盅,一饮而尽。 素素见状,默默地去为自己端来一碗馄饨,看看爸,看看姐,带着几分不安,低头吃起来。 春梅仍直来直去地说:“爸,我这次回来,还负有特殊使命——省里一些干部的儿女,要么是留过级的,要么是毕不了业的,要么是问题少年,他们的爸妈犯愁死了,真是没辙又无奈。所以呢,就想一块儿把儿女转到素素他们学校去。素素他们学校虽然是市里的重点,可哪一年的高考比例在全省都数一数二。转过来,在严校里加以重点辅导,将来不是好歹能考上一所大学吗?” “你承诺了?” “我打保票包在我身上了,都是司局以上的大干部,何况还有我老板的女儿,这事儿办成了,谁都欠我一个大人情,以后准都得记着报答我。都是操权握柄不知什么时候就用得着的人,这么好的机会,我干吗不抓住呢!” “素素,你先到院里吃去。”李一泓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春梅,你怎么能大包大揽这样的事儿呢?你杨阿姨是多么讲原则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她也不是铁板一块。她给过面子的官员还少吗?这年头哪还有讲原则讲成铁板一块的人啊?那就不叫讲原则了,叫死性!叫榆木疙瘩脑袋,花岗岩脑袋!这种人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李一泓轻轻拍了下桌子:“不许你这么讲你杨阿姨!” “爸,您别跟随我拍桌子,更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反正我已经大包大揽了,您想帮也得帮我,不想帮也得帮我,您得亲自替我去求杨阿姨去,要不我非做蜡不可!” “如果我不呢?” 父女二人眈眈对视。 春梅的脸沉下来,咬了咬嘴唇:“爸,我可是专为这事儿……我真的求不动你啦?” 李一泓拉住了她的手:“春梅,爸爸现在已经是一位政协委员了呀!你杨阿姨她是政协常委!我们可都是反对不正之风的人啊!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如果那样做……那……那成什么了嘛!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别人进行监督啊……” 春梅挣脱了手,激动地说:“亏你还没正式当上呢,就不替亲生女儿着想了?狗屁使命!”呆了片刻,从挂衣钩上取下小包,拎着冲出门去。 ·3· 四 重点中学放暑假了。因为姐姐和爸爸闹别扭,素素的心情受到很大的影响,学期考试成绩不理想。老师还在班上点了她的名,说是她学习开始退步的一个信号,要求她在暑假多做一套数理化复习题。 素素和几名女同学走在校园里的路上,她的同桌袁硕安慰她:“素素别太在意了,不过就是一次学期考试!” 素素仍闷闷不乐:“我不是得比你们多做一套数理化复习题嘛!本来按我的想法,假期要回到农村去,帮哥哥干些农活。我的愿望肯定落空了……” “素素!” 素素和同学们闻声望去,男生周家川趴在一个窗口朝她喊:“素素,你回不回咱们眺安村?” “回去!” “千万别告诉我爸妈我没考好,更别告诉他们我被扣在学校补考了!就说我自己想要留在学校用用功的!……” “明白!”素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家伙的学习成绩以前挺好的,可这学期明显退步了,期中考试的平均成绩竟没过70分。 素素的表情也郁闷了,仍呆呆地望那窗口…… 素素径自朝校外走去。刚走出校门,碰到姐姐春梅。 “素素,是不是今天放假了呀?” 素素点头,春梅又问:“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啊?我猜到了,没考好是吧?” 素素咬着嘴唇将头一扭,落下泪来。 春梅重视地问:“多少分?” “平均才……84分……”素素哽咽着说。 “吓我一跳,我当考得多差呢!”春梅舒了口气,掏出手绢替素素擦眼泪,“别难过了,下学期力争上游就是了嘛!”又从拎包掏出二百元钱塞在素素手里,“拿着,上次回去,姐也没顾上给你买点儿什么。放假了,看看电影什么的……” “姐,那你今天晚上回家去!你那天赌气一走,爸一直闷闷不乐,我怎么逗他开心都没用。你最好在家里住一夜,睡我那张床上,那样爸就会高兴了……”素素红着眼睛,见姐姐沉吟不语,又说,“姐!我也有好多悄悄话想要跟你说。” 春梅笑了笑:“今天可不行。过两天吧,姐向你保证。快回家去,我到你们学校还有重要的事情办。” “姐,你别为你那事儿去找我们杨校长。” “你呀,跟爸单独生活了几年,都被爸带得像他了。大人们有大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有大人们之间的相互利益,这些你现在还不懂……” “我懂。”素素不愿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 “懂也懂不了多少,所以别跟着瞎掺和意见。可你得记住,回到家里,不许告诉爸我到你们学校来过。” “快回家去吧!”春梅轻轻推了素素一下,转身快步走入校园。 素素望着姐姐的背影,若有所思。自从春梅成为住在省城的人以后,素素和爸爸见到她的时候比以前少多了。素素能感觉到,在爸爸看来,姐姐她变了。有时候素素也觉得,姐姐确实变了。可她又认为,姐姐有理由变,一个人生活在省城里了,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 素素走进家院,听到屋里传出爸爸和齐馆长的大声说话,不由在屋门前站住。 “老齐,你……你醉了……不许再……再喝……喝了。” “我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李,你……听我把话……说完啊!你,不让我喝……喝酒,又,不让我,把话说完……那,那我心里,还是……不,不痛快……” “我……我……洗耳……恭听……” “虽然我……比你……小两岁,但……我……是正的,你……是副的……老馆长偏偏……举荐你……我心里……有……想法!嘴上说……没有,这心里……有!就,窝在这儿!你……摸摸!摸着……没有?” “摸……摸着了!真……有……” 素素生气地一下子把门推开,迈进屋去。李一泓看见素素,立刻把手从齐馆长胸口那儿缩回去了。 “我……女儿回……来了,结束!结……束……”李一泓舌头虽然大了,却没完全喝糊涂。 素素将书包往椅子上一扔,双手叉腰,抗议道:“齐叔叔,我对你有意见!好久不来,来一次,就在我家喝醉了,还把我爸也灌醉了,你们成什么样子!不就是一个市级的政协委员吗?你要是心里太不平衡,我命令我爸让给你当好啦!” “可……可以!可……以……”李一泓表现得很乐意。 齐馆长打个响嗝,一挥手:“那,怎么行!还是你爸当……群众更……拥护!老李,跟你把话……说开了……我心里……痛快……多了!你再……摸……什么都……没了……” 李一泓一只手摆个不停:“不……用,再摸……我相信已经……没……没了。” 齐馆长站了起来:“素素,扶……扶叔叔……出门……” 素素一扭身,扯起书包,奔入自己屋里去了。 “我……我……扶你……”李一泓站起来,二人相互搀扶,摇摇晃晃刚走到院子里,齐馆长一弯腰“哇”地吐了。 天黑了,素素手握一条塑料管子在冲浇院子中央的盆花。关了水龙头,素素蹲下,凑近一盆盆花吸鼻子:“花呀花呀,要是有心谢我呢,就开得更美丽吧,啊?” 李一泓走到了院子里,羞愧地说:“女儿,爸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素素皱了皱鼻子:“自己没有把握做到的事,就不要那么去说,都是政协委员了,以后说话更要注意点儿。否则你非把你已有的好名声断送了不可!” 李一泓赶紧表态:“我女儿批评得对,我接受,我接受。可是,你也要理解大人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应该你齐叔叔当的……” 素素打断他:“又是大人们之间关系!我们孩子身上的一些毛病,都是让你们那种讳莫如深的大人们之间的关系给影响坏了的!” “我们素素有思想了!”李一泓立刻刮目相看。 “我都高二了,一年以后就该考大学了,还能连点儿思想都没有啊!” “我没想到你齐叔叔会喝醉,而且那么会吐,全吐在咱们这些花上!” “别光说他,你也醉了,也吐在花上了!” 李一泓在一只小凳上坐下了,又说:“你也要理解我们大人,在许多单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常是第一把手当仁不让。你齐叔叔嘴上尽说没意见的话,但心里边毕竟有想不通的地方。他心里边想不通不去对别人发牢骚,直接找我来发牢骚,这是坦诚的表现。对待坦诚之人,也当以坦诚待之。” “那就得一块儿醉是吧?再说,宪法上明确规定好事都得先尽着第一把手吗?” “这是政治。不跟你小孩谈政治了。去,把口琴找来,爸爸要露一手!” 素素拿着口琴走出来,李一泓到水龙头那儿洗了手,复在小凳上坐下。素素搬了另一只小凳,坐在爸爸对面…… 李一泓叹口气,吹起了《十五的月亮》…… 虽然不是八月十五,月亮却很圆。月光如水,洒满小院,此情此景,特别温馨,美好…… 素素双手捧腮,欣赏地望着爸爸。 咣当一声,小院的对开门被撞开了——龚自佑肩扛铺盖卷闯入进来。 “老哥,你这是……” 龚自佑没好气地说:“借宿。” “你的意思是……今晚要住我家?” “正是。” “老哥,不可以这样吧?”李一泓犹犹豫豫地接过铺盖。 “哪样了?” “你就是借宿,也该预先打声招呼啊!” “是你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的,还跟你预先打招呼?” 素素抢先地道:“龚大爷,我爸爸从不做危害别人利益的事,他怎么逼你了?” 龚自佑一撇嘴:“好心办好事儿,有时候也会危害别人的利益。是你爸爸把一对弹棉花的小夫妻招引到我隔壁住下的!起初他们还只是白天弹,嘭嘭,嘭嘭,现在连晚上我也睡不成觉了!哎,一泓啊,你既然是个善良人,当初为什么不把那一对弹棉花的招引到你这儿住下呢?”转头又问素素,“素素,你说龚爷爷不来你家借宿,去哪家借宿呀?” 李一泓和素素父女俩都张张嘴,无言以对,素素默默从屋门旁闪开了。 李一泓用腰间一串钥匙中的一把打开了两间屋的门,说:“连床都没有。要是有床,当初我也不会帮那一对小夫妻在你隔壁住下嘛……” “我和你睡一间屋,一张床,我能将就。你当政协委员了。政协委员有义务急人民群众之所急,何况我的困难你有责任!”龚自佑从李一泓手中抱去铺盖卷,自己进屋去了。 李一泓和素素对视一眼,无奈地也跟了进去。 龚自佑进了李一泓的屋,乐了:“我忘了当你睡的是张单人床呢,这不是张双人床嘛,挺好,挺好!”说罢,放下铺盖,将李一泓的枕头移向床里,铺展起自己的被褥来。 素素急了:“这不是双人床,仅比单人床宽一尺!” 龚自佑却坐在床沿脱起鞋来,还说:“我困死了,困死了……” “你这,这……”李一泓跺脚,转个圈儿,一转身出了家门。 “爸!”素素也跟了出去。 “爸你要干什么去呀?” “你别管!” 素素提醒他说:“爸你可千万别找什么人去发火,别忘了您现在是政协委员了!” 李一泓没好气地说:“那我也不能被剥夺了发火的权利!” 一间单薄而废弃的小木板房里发出“嘭嘭,嘭嘭”的声响,纱窗上糊满了棉絮。李一泓一推开门,扑面飞出一片恼人的棉絮。李一泓和素素退后一步,各自挥开扑面棉絮。 弹棉花的声音停止了,屋里走出一个头戴无舌白布帽,面罩大口罩的人,浑身棉絮,连眉毛也变白了,口罩上有两个呼吸造成的黑点;摘下口罩,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李大叔,有事儿?”宋春树诧异而热情地问。 李一泓心软了:“啊,没事儿没事儿,和女儿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们。” 宋春树的妻子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说:“李大叔,多谢您啊。要不是您帮我们在这里安顿下来了,我们就只有流落街头了。现在我们已经攒下些钱了……” “大叔,家里要是有什么想要弹的甭客气。哪天拎过来,我们抽空儿就给您弹了。” 李一泓连声说:“没有,没有。” 素素忍不住语带责备地说:“这么晚了,你们还弹呀。” 宋春树的妻子解释道:“不晚,还不到九点。一过九点,旁边人家的一位老爷子就会过来大声嚷嚷,非命令我们停。可我们接了养老院一批活,合同上写明期限的,不加夜班做不完啊!超期了人家不给工钱怎么办呢?” 宋春树憨憨一笑:“大叔,养老院的许多老人,睡不惯软褥子。他们要求睡不软不硬的,用弹过的棉花做的褥絮子挺受他们欢迎的。再有五六天,我们弹完了这批急活就回家了,临走一定和您告个别……” 走在寂静的街巷里,素素抗议:“爸,你等于什么都没说。” “叫爸爸怎么说呢,你也看到了,有些人挣点儿钱多么不容易!何况,过几天人家就走……” 李一泓和素素还没进屋,就已经听到了鼾声。一进屋,鼾声更加响亮。 “我的天,可算领教鼾声如雷了!”素素听得直摇头。 天亮了,院子里,李一泓盖着一条线毯睡在躺椅上,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睁开眼睛。 龚自佑从屋里迈步出来,奇怪地问:“咦,你怎么睡这儿?” 李一泓哼一声,离开躺椅,把线毯抱进屋,又蹑足走进素素房间,坐在床边,见素素睡得特酣,但一边耳朵上塞着棉花。李一泓轻轻将棉花从素素耳中扯出,替素素盖了盖线毯。 李一泓搭着毛巾,拿着牙缸从屋里走到院子里,见龚自佑拿着牙具,也正要到水池那儿去刷牙洗脸。 “一泓,你先请。”龚自佑特绅士。 李一泓也不客气,接了水就刷牙洗脸。等他离开水池,龚自佑走近水池刷牙,漱嗓子,闹出很大的动静。 李一泓突然说:“嗨,你!” 龚自佑受惊,一口漱口水咽下去,愣愣地看李一泓。 “你刷牙就刷牙呗,弄出那么大动静干什么?我素素还睡着呢!” “不闹动静了,不闹动静了!”龚自佑轻手轻脚起来。 李一泓回屋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那身白色的练功服,左手拎着拎包,右手拎着录音机。 李一泓出院门时,龚自佑还送客似的相跟了几步,说:“慢走,不送……” 公园里,李一泓又在教人们太极拳。练太极拳的人数显然大增,阵容相当壮观。杨亦柳、姚局长等一些熟面孔仍在其中,但新面孔多了不少。新面孔们还不会,有的只不过心不在焉地瞎比划…… 李一泓却更加意气风发,因为人多了而高兴…… 音乐停止,李一泓刚一收势,许多人立刻围向他,七言八语: “李老师,李老师,我有事跟你说……” “老李,我也有事要说,我是代表好多人的……” “求求你们大家了,先让我说行不行?我家住得远,我还得回家做早饭呢!” 李一泓一脸迷惘:“同志们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我怎么听不太明白大家的话呢?” 姚局长挤上前,挡在李一泓面前,展开双臂,训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成什么样子!些个鸡毛蒜皮的事,跟李老师在这乱嚷嚷什么?” 人们一时肃静,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挤上前瞪着姚局长喝问:“你又是干什么的?你算他妈老几?你又凭什么跟大家伙咋咋呼呼的?李老现在不但是太极拳教练了,还是政协委员了!我们有问题向他反映理所当然!要不他就干脆别当!”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推姚局长的胸。 姚局长见汉子鲁莽,怯怯地闪开了…… 李一泓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围他了,劝说道:“哎哎哎,这位兄弟,骂人可不好,动手就更不好了。今天对不起大家了,我还要赶去单位呢,我们文化馆也正面临烦恼的事啊……” 汉子一把握住李一泓的腕子:“你们文化馆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却必须管,你政协委员有这个责任……” “那你也要有话好好说!”李一泓走到石桌那,从拎包里取出了笔和小本,“好吧,排队,一个一个说。” 姚局长和杨亦柳站在不远处,面色各异地望着此情此景…… 姚局长问:“你怎么看?” 杨亦柳反问:“你指什么?” 姚局长朝李一泓那儿翘翘下巴:“连文化馆的副馆长,也能当政协委员了!” 杨亦柳不冷不热地答道:“谁能不能当政协委员,那可不完全是以干部级别的高低来论的,这点常识你局长大人也应该清楚。” “像李一泓这样的政协委员如果再多起来,我们当公仆的肯定更不好当了!” “现在什么人好当啊?我当校长的就好当吗?又要当公仆,又要公仆好当,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等着吧,李一泓让你们公仆们心烦的日子还没开始呢!” “我怎么听着,你有点儿幸灾乐祸似的?”姚局长觉得杨校长的话不是味。 “我不是幸灾乐祸,是为中国的民主进程感到欣慰。” “我忘了,你是政协常委,和他一样的角色,都是瞪大眼睛时刻准备挑我们碴儿的!” 杨亦柳笑了:“你说错了。不是挑碴儿,是促进工作。我们政协,今天常委还要开议案会呢!” 文化馆剩下的砖瓦已被码成了矮墙,齐馆长站在矮墙内望见李一泓出现,迎上前去。两个人来到办公室里,刚一落座,齐馆长就开口问:“老李,你从网上给市委发了一份帖子?” “没有啊。” “现在没外人,你可要对我说实话!” “真的没有!那种事儿,我要做也会预先跟你商量……等等,我明白了,准是我家素素干的!她见我为咱们小仓库的事儿着急上火,替咱们文化馆愤愤不平,怂恿我以政协委员的名义给市委写信。我连委员证还没见着呢,你说我能听她一个孩子吗?可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瞒着我……” “别说了,肯定就是那么回子事儿了!也不知她都写了些什么混账话,我看咱俩今天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唉,老李哇,你可不能因为素素是小女儿就宠惯她!” 李一泓恼怒地说:“我回去一定教训她!” “来了!”小刘探进头来报信。 李一泓和齐馆长同时站起,齐馆长小声叮嘱:“可千万别说是素素发的帖子,那更糟。你得挺直腰杆自己扛……” 一见面,市政协的蒋副主席打量了李一泓一眼,说:“李一泓同志这身衣服很显精神嘛!” 李一泓笑着说:“清晨在公园里教太极拳来着,没来得及换下。” 齐馆长介绍道:“我们李副馆长是太极传人,他祖父曾是太极高师。” 林局长刮目相看地说:“以后也收我做徒弟如何啊?” 李一泓连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没问题。” 蒋副主席哈哈一笑:“听,多痛快。” 齐馆长说:“我们李副馆长见了领导不太会说话,两位领导千万别见怪。” 蒋副主席说:“我们也没见怪呀。齐馆长,是不是你自己见了领导太会说话了啊?” 齐馆长不好意思了,其他人都被蒋副主席的话逗乐了。 蒋副主席喝了口茶,又说:“你们文化馆的问题嘛,就呈现在那儿,谁也不能说那不是个问题,更不能说那些问题不解决也行。一泓同志,你给市委办公室写的信,市委领导们很重视,虽说措词尖刻了些,但领导们并没有不满。情况通告给政协了,所以我和林局长今天就来了。解决你们的问题,没钱不行。现在已经是下半年了,各级政府部门财政都很吃紧,我和林局长想当面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希望怎么个解决法呢?” 齐馆长暗地里捅了捅李一泓,李一泓会意,说:“无论如何,恳请领导们批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好歹把小仓库再盖起来。” 林局长试探地问:“那,你们的意思……多少才够呢?” 李一泓鼓了鼓勇气:“两万!” 蒋副主席看了眼林局长,林局长面露难色。 齐馆长情绪化地说:“要不就大胆点儿,把我们这文化馆彻底翻修一新,也是办法。可一万两万都乞求不到,我们能指望哪方面批给我们二十万、三十万吗?” 蒋副主席又喝了口茶,说:“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指望呢?” 齐馆长和李一泓你看我,我看你,再一齐看蒋副主席,不明所以…… 蒋副主席说:“我们这个省,是个经济欠发达的省。我们这个市,在全省又是个经济欠发达的市。这就使我们的某些领导同志,对发展经济和关怀群众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形成一种长期的错误观点,他们成天在那里发誓——让我们把蛋糕做大,让我们把蛋糕做大。言下之意那就是,等他们把蛋糕做大了,自然就会回过头来满足老百姓的种种诉求。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任何道理都应该具有灵活性,否则就是僵理了。GDP的增长是件较复杂的事,既要坚持科学发展观,又要把蛋糕做大,那很不容易。对于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市,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那么这十年二十年里,老百姓既普遍又一般的愿望,就都有理由因为一般而不理不睬了吗……” 齐馆长和李一泓都忘了记录,听呆了。连小刘倒完水后,也在一角听起来…… 蒋副主席继续说:“据政协许多委员们反映,节假日无处可去,文化生活单调,也是市里群众抱怨之声颇多的事……” 林局长插言道:“有资料显示,他们文化馆在几乎没有什么经费支持的情况之下,那还是人人尽力而为了的。” 齐馆长说:“我们文化馆老李最辛苦,为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做的事情也最多。” 蒋副主席说:“一泓同志,所以咱们政协常委会上,全票通过增补你为委员啊!那么,你能不能就你这二十几年来做群众文化工作的体会向我们谈谈你的思考呢?” 李一泓显得还是有点局促:“这……其实我也没形成过什么成熟的思考……” 齐馆长又急了:“嗨,你这人!你别这样啊!领导让你谈,你还犹犹豫豫的干什么?你经常跟我说的那些话,那就都是你对群众文化工作的思考嘛!” 李一泓说:“好,我谈谈。刚才齐馆长说的那些话,我是都对他说过的。有的领导听到了肯定会发火,但我有我的道理,所以那不完全是牢骚怪话。比如群众文化工作吧,有的市领导就不了解,我们这一座城市的百姓,一半以上二十几年前都还是农民。对于他们,光看电视是不行的。电影票价又太贵,他们舍不得花二三十元看一场电影。他们身上,还保留着农民们对文化娱乐的需求习惯,比如逢年过节耍龙灯、舞狮子、扭秧歌、跑旱船、赛歌、唱地方戏、设擂台比武艺,等等。他们的生活里还得有这些。如果没有,他们就会觉得生活太没滋味儿了,年没年劲儿了,节没节劲了。我们文化馆的工作,就是要给群众的日子里加进那些。可前几届市领导中却有人说——电视里那么多频道,还整天看不够哇?那些都过时了,太土了!文化馆的存在没必要了,多余了!还不如拆了,卖地算了!招商引资才是正事!这样的领导干部根本不理解,我们这个城市里的百姓,不但要文化娱乐,还要在户外进行的,集体的,有声有色的!他们是些有活力的百姓!” 蒋副主席轻拍桌子:“说得好!我完全同意!” “你们二位馆长,为什么就不敢提出把文化馆彻底翻修一下呢?要敢嘛!有些事,要有人敢想,那才有希望变成现实啊!” 蒋副主席的话语重心长。 李一泓摇摇头说:“那恐怕需要四五十万啊!” 齐馆长也说:“还是不敢指望,不敢指望。” 林局长说:“你看你们,蒋副主席为你们指点迷津,你们反而这么不开窍!” 蒋副主席笑了:“四五十万要想让市政府现在拿出,门儿都没有。但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嘛!既然是纳税人的钱,不是谁个人的,怎么花,先花在哪儿,为什么不可以征求征求老百姓的看法呢?四五十万的投入,能使群众节假日有个较好的文化场所,很值得嘛!所以我建议你们,小仓库就先别盖它了。砖瓦码在那儿像堵墙,就暂且当成堵墙吧!一泓委员,希望你呢,利用以后小半年的时间,在群众之中广泛征求征求意见,如果有广大群众支持翻修和扩建文化馆,你就正式写一份调查报告,到明年的政协大会上去宣读!” 李一泓连连点头:“行,行!” 林局长说:“蒋副主席,这是你教他们的啊,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蒋副主席说:“怎么跟你没关系?文化馆在文化局直接领导之下,不是在政协领导之下!我也是在为你局长大人思前想后!”接着又对齐馆长和李一泓说:“你们可别让他袖手旁观,建言中也给他来一段,就写得到了他多么多么坚定的支持!” 林局长笑了:“得,这就把我拖上你们政协的船了!” 蒋副主席也笑了:“人民的钱,为人民花,怎么花,就看谁最能代表人民的心愿,谁的嗓门高,谁的影响力大嘛!你们一直没记录,更没搞录音,很好。咱们有言在先,就算我什么也没说,林局长什么也没听到,好不好?否则,财政局长见了我,肯定跟我掉脸子!” 文化馆的同志们和两位领导合影后,蒋副主席朝李一泓使了个眼色,于是李一泓跟他走到了一旁。 蒋副主席说:“一泓同志啊,委员证发给你了,从今以后,你可就是一位正式的委员了啊!” 李一泓连说:“明白,明白。” 蒋副主席又说:“政协委员,一非官员,二无实权,之所以有资格参政议政,靠的是中央越来越重视,也靠品行好,修养好,你说是吧?” 李一泓又连连点头:“是,是。” “关于你的品行,你们老馆长已对你有了定评,市政协相信他的眼光。” 蒋副主席也微笑了:“那,人家劳动局邵局长已经向市政协主动检讨了,你李一泓委员,是不是也该对人家有种姿态啊?” 李一泓闹了个大红脸,保证地说:“您放心,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齐馆长、李一泓和小刘将两位领导送走,相互望着,都满怀希望地笑了。 齐馆长一脸羡慕地看着李一泓:“素素这孩子可立了大功了,老李你回家千万别训她了!” 李一泓说:“这我不能听你的,该训就得训!不训,以后那还了得?” 傍晚,李一泓家桌上摆着饭菜和碗筷,素素却面对墙壁站在墙角…… 在素素屋里,桌上摆着作业本、课本,李一泓在看笔记本电脑。看完那条帖子,李一泓大皱其眉,腾地起身,跨出屋,大步走到素素身旁,在素素背后踱来踱去。 “我问你,什么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威胁领导的话嘛!你爸爸我是口中会说出那种话的人吗?还上下不和,虽安必危!你瞎拽什么呀你?不就是倒了一间小屋子,不就是暂时没讨要到一笔盖起它来的费用吗?就上下不和了?就虽安必危了?太夸大其词了吧?你的做法,是会给我惹出大麻烦的!” 龚自佑从外迈入,一脸愕异:“这是怎么了?我出门时,你们父女俩还嘻嘻哈哈的,我离开没多会儿,你怎么就罚她站了?” “她她她,她居然瞒着我,敢以我一位政协委员的名义给市委办公室发帖子!而且什么词都敢用!” “我当什么事呢,那事啊!素素跟我商议过,我支持她!市委办公室既然设了一个网站,没人去利用,他们不是等于白设了吗?那他们也会觉得没面子啊!你整天长吁短叹的,为那件事发愁,素素不也是想为你排忧解难吗?我看,大方向上,她是对的。” “您甭替她辩护!我李一泓已经不是从前的李一泓了!已经不是普通人了!我是一位政协委员了!我的一言一行,那以后也就都带有政治的性质了!” 龚自佑绕着李一泓转起来:“嚯,嚯,不是普通人了?哪儿不普通了?是政协委员了,自以为了不起了?政协委员是促进和谐的你懂不懂?素素,别理他,过来吃饭!” 李一泓一跺脚:“敢!我不许!” “在家里搞专制?人家素素一白天认认真真地写作业,在你下班前把饭做好了,摆在桌上了,让你回家吃现成的。你不但为件自以为严重的事训人家,罚人家站,还不许人家吃饭!我竟然从来没看出你有这么霸道的一面!” “这是在我家!我今天非霸道一次不可!你龚老爷子也请别掺和我家的事!” “不让素素吃饭,我也不吃了!” “你不吃了,省我家粮!那我就自己吃!”李一泓赌气坐下一个人吃起饭来。 “那我连药也不吃了。” “关我什么事儿!” “我刚才出去买的药,专治睡觉打呼噜的药。你省你家粮,我还省我的药呢!”龚大爷慢条斯理地说完,转身往李一泓屋里走去。 李一泓放下碗筷,急忙起身扯住他,央求道:“老哥,老爷子,药嘛,既然买了,那就得吃呀!省什么也别省药啊!刚才我在气头上,哪句话不中听,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素素抹抹眼泪一声不响地走到那屋门口,温柔地说:“龚爷爷,饭,还是要吃的。”说罢,一声不响地走到饭桌旁,坐下了。 龚自佑这才从屋里出来,走到饭桌旁,也坐下了。 两个长辈看着素素,仿佛她是大人,自己们才是孩子,素素不动筷子,他们不敢动筷子似的。 素素忍不住扑哧笑了:“都看着我干什么呀,吃呀!” 两个长辈互相看一眼,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4· 五 李一泓、齐馆长、小刘等文化馆的人充当起了泥瓦匠,正用小仓库的旧砖瓦砌成一道矮墙。他们砌得还不错,最上一层还砌出了瓦檐。 “挺美观的是吧?今天就到这儿吧?”齐馆长拍了拍手上的土。 “那我可就先走一步了,还有另外一些事等着我去……”李一泓也收了工。 齐馆长望着李一泓远去的背影,说:“老李的剩余精力,可算又有新的内容体现了!人人都说清闲是福,这话对他不适用。” 小刘说:“我看啊,要是搞竞选,没准他都能当市长。” 街上围着不少人在看两户人家吵架,这两家大人孩子齐上阵,狮吼虎啸的,看架势就快动手了。 李一泓和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街巷中,李一泓说:“都那阵势了,你今天不来不行吧? 中年男人的自行车前轮碾上一块小石子,轻跳了一下:“他们两家闹了几次了,我来了也解决不了!” “双方有矛盾好好协商,好好协商。我把房管所的苗翠山同志请来了。”李一泓下车,抹了把脸上的汗。 A家的男人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政协委员李一泓。”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拿着鸡毛当令箭!法院都拖着没法儿判的事,用不着你来管!”A家的男人对李一泓很不屑。 “你别这么说话啊,我可不是吃饱了撑的专爱四处管闲事!”李一泓接着对A家的女人又说:“那天在公园里,我教完太极拳后,是不是你扯住袖子不放,非求我来帮你们解决矛盾?” A家女人往家里推她男人,并打男人的背:“滚家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家李委员是我诚心诚意请来的!” “我既然来了,也是想诚心诚意帮你们双方化解矛盾的。”李一泓很真诚地说。 B家的女人一扯B家的男人:“咱们家去,都家去!他家请来的,必然为他家争理!” “别走别走,我说你这位弟妹啊,也太心急了点儿吧?我这儿还没开口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必然为他家争理呢?”李一泓赶紧喊住他们,这家人要是家去了,他还调解啥,白来了。 B家的男人女人站住了。 “你们双方矛盾的起因,我已经向房管所的同志了解过了——他家当初盖这间小屋时,因为要直接借你家这面山墙,你家不同意。他家当初补给了你家两千元钱,算是利益侵占的补偿费,你家收了钱,终于同意了。你们双方还立了字据,除你们两家各保存一份,房管所也留了一份备案,对吧?” “我们当初那是给他家面子,哪承想他家后来……”A家的男人更气愤了。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还不是被我们的两千元钱打动了心啊!”B家的男人毫不示弱。 李一泓可不想听他们再吵下去:“又吵,又吵,你们都想不想解决问题了?再吵,我怎么来的,可以怎么走!宪法上并没规定,政协委员一定得管你们这类事!” 苗翠山在一边吸烟,跟一个看热闹的嘀咕:“难,难管啊!我看这位李委员,今天非落个里外不是人不可……” 见双方都安静下来,李一泓这才接着说:“后来呢,你家老人病了,瘫在床上了,为了方便给你家老人洗澡,你家把这小屋隔了一下,一边改造成了洗澡间。而这么一来呢,借用他家那面山墙,由于长期受水淋,就有反应了。反应的结果那就是,他家屋里那边墙皮受潮了。你们双方,我说得对吧?” 一个戴着蓝布帽蓝口罩扫街的人扫到这儿不扫了,闪到一边,默默旁观事态的发展…… A家的女人抢先说:“李委员,你到我们家去看看,墙在我家那边都起毛了!” B家的女人不甘示弱:“可我家那边又抹了一层水泥,你还叫我家怎么办?” 李一泓不说话了,踱向一旁,双方立刻又安静了。 李一泓走回来耐心地说:“你们不说了?你们不说,我接着说。想当初,你家盖这间小屋子时,如果不直接借用他的山墙,自己再砌起一面墙来,那么今天的问题就不会出现了,是吧?” B家的女人:“我们当初本打算那样的,可是房管所不允许呀!” “苗同志,您过来一下。”李一泓朝苗翠山招手。 苗翠山有几分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苗同志,请您替他家解释一下,当初为什么不允许他家那样?” “这……不妥吧?”苗翠山将李一泓扯到一旁,小声说:“李委员,有些内情,还是不抖落的好吧?” “那也算不上什么阴暗面,说说吧。要相信群众能通情达理嘛!” “引起什么不良影响怎么办?” “但说无妨,我负责。” “那,我就说。大家都知道的,他家死去的老爷子,是咱们房管所的老员工了。几十年如一日的,从没向单位提出过什么要求。他家人口多,以前住的很窄巴,这一点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老爷子突然一死,所里的领导,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了。可房管所是管理房子的,不是盖房子卖房子的,也没现成的房子补给他家呀。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帮他家就地扩建这么一间小屋的决定。但市里有文件,不许私盖房屋。怎么算私盖呢?文件规定也比较具体——四堵墙起架,面积超过十五平方米,即算违反条令。咱们房管所就钻了个空子,借用他家一面墙,不就是三面墙起架了吗?面积呢,也限制在15平方米以内了。这就不同于建了,只不过是接出了。市里有关方面呢,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马而乎之地批准了。现在可好,起先本是两厢情愿的事,一闹到法院去,撕破脸了,就僵了。而且你们两家把房管所也卷到官司里了,后来又干脆把一切责任都推给房管所,不但搞得我们好心没好报,连市里有关方面也陷于被动,法院当然不好判了。想想看,你们要是那位法官,怎么判呢?” “您说完了?” “说完了。”苗翠山又欲转身躲开。 B家的女人忽然扑入男人怀里,哭开了:“这要是闹到最后,把我们这间小屋又给拆了,让我怎么安置孩子他奶奶呢?孩子他爷啊,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呢?” B家的男人吼道:“别哭,哭什么?只要我还活着,看谁敢拆咱们小屋的一砖一瓦!” “都说了半天,也没个人说明,怎么解决我们家那边墙体受潮的问题!我没工夫听些扯淡的话了!”A家男人不耐烦了,说罢又欲转身离去。 李一泓严肃地说:“站住!你想好了,你要是走,以后你和你的家人再遇到任何需要别人进行调解的事情,都休想来找我李一泓!我就不信居家过小日子的老百姓,谁家能永不陷于矛盾纠纷!” A家男人毫不示弱:“那我找法院,不找你一个半老不老的政协委员,何况你也只不过是个市级的!” “那好吧,你就接着找法院去吧!或者你们两家,人脑袋打出狗脑子来!我一个市级的半老不老的政协委员,还真不愿操这一份闲心啦!苗同志,咱们走!” 李一泓拔脚便向自己的自行车走去,苗翠山正中下怀地跟随其后。 B家两口子不干了,赶紧追上去,男的说:“哎哎哎,李委员,您千万别走哇,我们保证,愿意服从您的调解……” 女的说:“李委员,他那人,就那驴脾气,我们邻居多少年了,轻易不跟他一般见识,您怎么跟他一般见识呢!” A家的女人也凑上来说:“李委员,他可不驴脾气呗!您见谅,您见谅!”转身指着他男人训斥:“你给我少说两句!听人家李委员讲出个调解的意见行不行?人家还没进行调解呢,你就几句混话把人家气跑了,不是明明有理的事也变得没理了吗?!” A家的男人自知表现恶劣,闪一旁不吭声了。 “多谢诸位对我的理解!广告词说,人类没有联想,世界将会怎样?我在此要说一句,老百姓之间缺乏理解,社会将会怎样?”李一泓伸手把苗翠山也拦下了,“苗同志,您也别走了。您要是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儿,那不是太不仗义了吗?” “哪儿能呢!哪儿能呢……”苗翠山只好把自行车重新支好。 李一泓问他:“当初这间屋子是三面墙起架的,又经过了有关部门的特批,是不是仍算合法呀?” 苗翠山答:“当然。当然。” “既然是一间具有合法性的屋子。它的主人如果在这间屋子里再加厚哪一面墙,应该也不算违犯吧?” “这……我觉得,肯定不至于就改变了是三面墙起架的事实……” “有你明白人这句话就行。”李一泓转身问B家两口子,“听到苗同志的话了吧?” 李一泓将B家男人扯到一旁:“你那洗澡间里,再加一砖厚的墙,他家那边不是就不反潮了吗?矛盾不就平息了吗?” “那可不行!”B家男人反对。 “怎么不行?我了解了,再加一砖厚的墙,你家那洗澡的地方还有五六米大小呢,不妨碍给老人洗澡嘛!” “不是大小问题。当初行,现在不行。那面墙已经贴了瓷砖了,我们不是又得破费?” “你家那面墙的瓷砖已经掉了不少了,早晚不是还得破费?” “你怎么知道?” “我既然调解,该预先了解的情况,我当然要了解清楚。法院的同志告诉我的……” B家男人对李一泓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我介绍你到一家建材商店去选瓷砖,不管选哪一种,一律以出厂价卖给你。那可等于打六折!这对你家是占便宜的事儿!而且有人来为你家免费干活儿,怎么样?”李一泓趁热打铁。 见B家男人半信半疑,李一泓又说:“你别不信。我一位政协委员,会讹你吗?那老板跟我学了多年太极拳,算是我一名长久弟子。我已经跟他讲好了,他还高兴有一次回报师傅的机会呢!” “五折!”B家男人很过日子地说。 “亲爱的同志,得寸进尺就不好了吧?五折我跟人家开不了口。” B家男人犹豫了一下,果断地说:“好!你痛快,我也痛快!你实诚,我也实诚!就照你说的办。”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 李一泓又走向A家两口子,同样问:“你们两口子谁当家主事啊?” A家男人说:“当然我主事。但这件事例外!” “那么贤弟妹,请单独谈。”李一泓彬彬有礼朝A家女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走开几步,李一泓说:“他家同意再加一砖厚的墙,而且中间做防水层,那样你家那边,墙上肯定不再反潮了。你们还有什么要求?” “就那么,就算完事儿了?”A家女人故意矫情。 “再把你家那边的墙,给重新刷一遍。不,把你家那间屋子,整个给重新刷一遍,怎么样?” A家女人犹豫了,李一泓开导她:“邻里邻居的,该退让就得退让。把别人往没法办的地步上逼,自己不也落到那地步了吗?能够化解的矛盾,偏要进一步激化它,那明智吗?过后再让他家送你家两瓶酒,算是表示种主动和好的姿态,行不?” “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他家人口多,日子过得紧巴,又有多年瘫在床上的老人,你就好意思开口再要几百块钱?多那几百块少那几百块你家日子就不一样了?远亲莫如近邻,干吗非得把近邻变成仇人似的?” A家女人不由得回头朝B家两口子望去,那两口子也在满怀希望地望着她。 “那……那我给你李委员一个面子……”A家女人终于答应了。 李一泓笑了:“这么着就对了嘛,我领情了!” 李一泓和A家女人走回人们跟前,他说:“街坊邻居们,党中央号召咱们构建和谐社会。在咱们中国,大的社会关系怎么个和谐法,我李一泓人微言轻,也没那么高的水平,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咱们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怎么和谐,我还是多少有点儿发言权的。咱们中国古人说的好——‘一言而有益于仁者,莫如恕’,还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这其实也都是些大白话,无非就是说,人和人之间,要有一些互相原谅的涵养,要有一些同情心,讲一些人情世理,彼此宽容……” 周围的人,连苗翠山也鼓起掌来。 那个扫街的人,蓝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李一泓,目光有深意…… 李一泓骑自行车来到“马家鲜生肉”小铺子前,刚下自行车,手机响了。 肉铺里传出一个男人大嗓门的声音:“哎,我说姓李的委员,你怎么还不出现在我面前啊!我不是和你约好的吗?你他妈的怎么不守时啊……” 胖男人叼着烟,东踢一脚,西踢一脚,骂骂咧咧:“今天,咱们就把我的问题解决解决吧!把我营业执照给没收了,我已经半个月没开张了,他妈的还讲理不讲理了?叫我一家喝西北风去呀?!”胖男人拔起大刀,复又使劲剁在案上。 “我进门之前,你他妈的骂了我!你刚才又说了一句‘他妈的’,你如果不向我赔礼道歉,那么我和你这种人就没什么好谈的!” 李一泓一副不可冒犯的样子,坐在一把椅上。 胖男人瞪着李一泓,眨巴眼睛呆住。 胖男人又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嬉皮笑脸起来,作揖打拱:“哎呀,我的李老师,李委员,我这人有眼不识金香玉,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可千万别不管我的事儿!我刚才那不是骂您……” “你也坐下吧。” 胖男人坐下了,哭唧唧的:“当小老百姓,难啊!再加上我脾气不好,人缘儿也就不怎么好。一摊上倒霉事儿,人人都看笑话,没一个帮忙的……” “兄弟,对于你,恐怕还要加上一条——德性也不怎么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卖注水肉呢?” “不是……不是图便宜嘛……”胖男人实话实说。 “你这儿便宜了,别人那儿吃着放心吗?哪怕有一个人吃出病来,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负不起那份责任!”李一泓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为你写好一封信,是写给工商局长的。你哪天可以去求见他,带着我的信,连同你的认错书。他也正跟我学太极,估计会给我一次薄面……” 李一泓将信交给胖男人,胖男人如获至宝,感恩戴德的样子:“多谢多谢,真让您费心了!” 李一泓起身向外走,边走边说:“你要清楚,我李一泓可是在用自己的人格为你担保!” “清楚,清楚。”胖男人变得可乖了。 李一泓神情倦怠地回到家里,龚自佑正扎着围裙,老厨师似的在灶台那炸丸子。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回来啦?今儿挺早。” 正在自己屋里写作业的素素喊:“爸,我今天一口气完成了好多作业!” “你不是成了政协委员了吗?”龚自佑坐李一泓对面,不解地说:“这就怪了。政协委员我也认识几个,人家都当得感觉良好,风光八面的。不过有时候这儿开开会,那儿视察视察,很滋润人的一种角色嘛!怎么偏偏你才当上几天,就把自己搞得挺累的呢?” “我笨啊,反正还没学会别人那种当法。”李一泓将双脚浸入盆中,舒服地吐出一口气。 素素走到李一泓背后,一边替他按摩,一边说:“爸,你不是说你有当年当过生产队长的经历垫底儿,当好一位政协委员不是什么问题吗?” “一泓啊,看来我得给你支一招啦!你可千万别梦想充当一位当今的及时雨——宋江。宋江活在今天,也得学滑头,把自己那‘及时雨’的绰号公开宣布废止了!今后,再有人求你,让你帮助解决什么困难,你也用不着说不帮。你这人,对求到你头上的人,‘不’字说不出口。你呢,还可以满口应承帮他,但别真帮。你越真帮,找你的人越多。你不真帮,几次没帮成,以后找你的人自然就会少。”在这白吃白住,龚自有感觉有必要帮帮他。 “老哥,不用你教。我想,等我那些社会关系都为别人启动过了,后来的人再找到我头上,那我也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爸,那些社会关系可是宝贵的资源,千万别尽为他人用完了啊!那咱们自己以后遇到难事儿求谁呀?” “小孩儿,别学得心眼那么多!”李一泓一边训素素,一边擦脚,研究地看龚自佑,忽然说:“我差点儿忘了,老哥,我也在为你操着份儿心呢!” “你为我操的啊门子心啊!我用不着你为我操心!” “我把你安排进养老院怎么样?院长是我高中同学。” 龚自佑一听就火了:“休想!李一泓,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就是在你家住了几天吗?你怎么心肠这么歹毒?想要把我往那种地方送?” “你火什么样嘛!养老院又不是火坑!” “拉倒吧你!我……我不在你家住了!我卷铺盖卷儿走人行不行?!”言罢,起身便要进屋去卷铺盖卷。 李一泓趿着鞋拖住了他:“好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素素,摆碗筷,吃饭!吃饭!” 吃过饭,龚自佑坐在床沿服他那一种止鼾声的药片,李一泓趴在床沿吸烟。 “老哥,我饭前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你看你呢,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无亲无戚,又七十来岁了,哪天病在床上,谁照顾你呀?”李一泓老调重弹。 龚自佑脱鞋上床,背对着李一泓躺倒下去,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说现在。现在,起码我一人住着一屋一厨。” “养老院虽说两个人一间屋,但不必你自己整天捅炉子烧水做饭呀!人家养老院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每个房间都有卫生间,天天可以洗澡,我看强过你那一屋一厨。” “你是替某人惦记着我那套房子吧?还是你自己惦记着?” “瞧你,一想就想歪了!你那套房子一租,我再求院长照顾照顾你,足够你入院的了。你每月的退休金,零花花不完,多好啊!” 龚自佑却猛地扯灭了灯,没好气地说:“睡觉!” 李一泓到底还是把龚爷爷劝进了养老院。比较而言,那是他解决得最为容易的一个问题,他因而又多了一分成就感。 黄院长办公室里,李一泓在与黄院长交谈。 “他是我十几年的老街坊了,和我关系一向很好。否则,我不操心他这一件事。” “理解,太能理解了。” “那么,拜托了。” 黄院长问:“这么久了,你还一次政协的会也没开过吧?” 李一泓点点头。 “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俩在一个区分在一个委员小组里,社会问题组。由于你是新委员,某些老委员很关注你的言行,包括我。实不相瞒,有人还对你颇有微词呢!” “唔?”李一泓感到意外。 “你过问的那是些什么破事儿?鸡零狗碎的!政协委员,主要使命是参政议政,建言献策,能力和水平要体现在提案方面。以后再别管那些民间的破事儿了。你管得过来吗?管多了,有人还以为你是在迫不及待地取悦群众,另有所图,起码是想成为委员明星!” “这可就太误解我了!”李一泓分辩。 “不过也是免不了的,以后我指点你,那你就会慢慢找到正确的角色感觉了——给你看样东西……”黄院长起身走到办公桌那儿,拉开抽屉,取出一叠装订了软夹的文件纸,递向李一泓,“这是我写的一份报告式提案。打印了多份,这一份归你了。” 见两人出来了,素素迎上前。 李一泓对素素说:“咱们该走了,你龚爷爷呢?得跟他告个别呀!” 李一泓和素素走向养老院大门,在大门口,李一泓回头朝龚自佑那边深情一望…… ·5· 六 从养老院回来,李一泓和素素拎着些东西走到门前,却见一扇院门半掩半开, 素素已进入家中,朝院里大声说:“爸,我姐来了!” 李一泓放下东西,走到自己的屋子的门口,见床上已换了崭新的床单,春梅正在往枕头上套新枕套,他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遂轻咳一声。 春梅头也不抬地说:“没听见!” 李一泓学京剧老生,又咳:“嗯……哼!” 素素进屋来,将姐推得向爸爸正过身去:“和好吧,和好吧,和为贵!” 素素扯了扯李一泓:“爸,你就跟我姐认个错嘛!” 李一泓一脸严肃:“我跟她认错?她难为我,我拍桌子,对错各一半的事,凭什么要我先向她认错?我这儿还等着她向我认错呢!我是她爸!” “你们是俩小孩呀?”素素被他们给逗笑了。 “爸,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错更多!” “怎么就我的错更多?” “谁叫你打我小时候就宠惯我,把我惯出现在这么任性的毛病来!” “横说竖说都是你的理,我打你!” 春梅一歪头,往前凑:“给你打吧,打吧!” 李一泓举起的巴掌反而放下了,叹道:“唉,要是舍得就好喽!” 三人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了。 素素要回农村去看望哥哥嫂子,李一泓向文化馆请了几天事假送素素。齐馆长说就当他是到农村去进行考察了,不扣他工资。素素嚷着说,当政协委员带给一个人的好处,终于在爸爸身上也有所体现了。 长途汽车行驶在郊区公路上,左右两边在风中伸胳膊攥拳的庄稼,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地上纺织出成片的绿波,裹挟着农民们在其间劳作的身影,汹涌地朝车后扑去。 在村路上,李一泓显得心事重重,素素忐忑不安地问:“爸,你是不是……反对我考北京的大学啊?” “北京是首都。北京的大学,几乎都是一流大学。你学习好,若能考上,爸也光彩啊!但,在北京读大学,花费必然高,爸那点儿工资,有些力不从心啊!” “我姐说了,供我上大学,一切包在她身上。” “唉,你姐……她是我一块心病啊,都二十五六了,也不着急成家……” 素素却拢嘴朝一处坡地上喊:“嫂子,我回来啦!” 一个年轻女人丢了锄,向二人跑来。 李一泓急忙对素素说:“快叫你嫂子别跑,看摔着!” 秀花笑着问:“爸,您身体还好吧?” “还好。” “瘦了。” “近来,忙了点儿。”李一泓又责怪地说,“你看你,还干活,还跑!你要在意才行嘛!这个李志,怎么就不知道关爱人!” 秀花笑了:“他挺关心我的,是我自己闲不住。” 素素拎着东西凑过来说:“嫂子,告诉你件好事儿,我爸是政协委员了!” 秀花又喜笑颜开:“是吗?这下咱家可好了,以后有撑腰的人物了,看那些村官敢不敢欺负咱们家!” 李一泓批评素素:“嘴快!”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怎么,村里的干部们还会欺负咱们家吗?” 秀花气愤地说:“那可不!什么好事儿都轮不到咱们家,什么白出工白出力的事儿都落不下咱们家!” 素素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喊道:“哎呀,嫂子,有什么委屈到家再诉行不行?” 三人一边往村里走,秀花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修这条路,说是家家户户都得出劳力,李志出了三天的劳力。后来又维修小学校的校舍,还找李志!我说,李志修过路了,修校舍该找别人家出劳力啊!爸你猜村长怎么说?他说,别人家壮劳力不是都出远门挣钱去了吗?这是什么话呢?难道我们李志没出远门去挣钱,就该着村里白使唤起来没个完吗?” 李一泓的儿子李志家,是一户看起来日子过得挺有信心的农家小院。地面干净,院墙根下种着花。 秀花把李一泓带到小偏房里,指着一台机器说:“爸,人家这东西别看造得挺简单,还两用呢!装满一袋儿,把袋口在这一过,一下子就封上了!” 李一泓研究地看着“米质神速提升器”,微微摇头:“就它,能把次等的大米加工成优等的大米?” “是啊,把米往这斗里一倒,再加上点儿那种精华粉,一开闸,就搅拌起来了,约莫半点钟,出来就是好大米了!那个白!那个亮!” 李一泓走到另一边,从案子的一摞塑料袋中拿起一只,但见其上赫然印着两行字——“绿色粮食,养生保健”。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素素回来了?干什么呢?” “哥,我淘米做晚饭呀!” 李一泓走到了小偏房外,见儿子大步走到小女儿身旁,又问:“取的哪儿的米?” “就是东屋袋子里的米呀!” “别淘那种米!跟我来。咱们自家做饭,要用米箱里的米。”李志从素素手中夺下盆,将米倒进垃圾筐。 “哥你!怎么这么浪费粮食?多可惜!” “浪费就浪费了吧,没什么可惜的!”李志伸手将素素扯进屋去。 “那袋里的不是好米吗?”素素歪着小脑袋问。 “好米卖给城里人吃,咱们种粮的只配吃次米!”李志用盆撮了些米,朝素素一递:“我看够了!” 素素接过盆一转身,发现父亲站在屋门外,她不悦地说:“爸,你看我哥,莫名其妙!” 李志这才看见父亲,强作一笑:“爸,你也回来了?” “嗯。” 没有闪耀变幻的各色霓虹灯,没有嘈杂纷乱的夜市人流,别样的单纯与宁静……农村的月夜清澈温婉如涓涓溪流。 李家四口人在吃晚饭,桌上摆着炒菜和带回来的鸡啊肠啊鱼罐头啊,挺丰盛。 秀花对丈夫说:“酒都开盖了,你怎么不陪爸喝一盅?” 李志默默往自己面前和父亲面前的酒盅里斟满酒,擎起:“爸,我陪你一盅。” 李一泓也擎起了酒盅,父子俩默默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素素端着碗停止了往口中送饭,目光忧郁地看着他们。 往两只酒盅里斟满了酒,李一泓主动说:“李志啊,有些事,爸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可爸当年有难言之隐……” “爸,过去了的事,咱就不提它了吧!一提,心里又都不痛快。” “儿子,对你们进行培训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是省城的什么……农业科研所的……” “他们有证件吗?” “兴许有吧,有我也没看到过。就是让我看我也不看,什么人想搞份假证件还不容易?看那干啥?” “那,不明不白的,就去接受培训?” “也不能说不明不白。次米一加工,一装袋,价格翻上去了,这一点我们农民心里还是明白的,农民又不个个都是大傻蛋。” “儿子,咱家的米,再别那么加工卖了,啊?” “为什么?” “那么做不对。” “有人来培训,有人来指导,有人提供机器,有人统一收购,即使有什么问题,那我们农民也不负直接责任,有什么不对的?” “你别强词夺理。不对就是不对。怎么说也说不成对。爸想到了你们今年手头肯定更紧了,给你们带来了500元钱。”李一泓将一个信封隔着桌子递向儿子。 由于李志家没那么多房间,李一泓和素素父女俩只能睡在一个屋里。黑暗中,李一泓仰躺着,大睁双眼睡不着,往事总是不堪回首,每每却又总遮拦不住: 妻子劝正在抹眼泪的李志:“儿子,爸妈知道你爱上学,爸妈也知道你学习好,要考就一定能考上县高中,可爸妈没那个能力供你们两个都继续读了呀!” 素素还是个小女孩,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家中这一幕。 少女时期的春梅走到了李志身旁,流着眼泪说:“哥你别哭了,我不考卫校了,让爸妈供你一个上高中还不行吗?” “滚开,用不着你装好人!”李志一推,将春梅推得坐在地上,春梅也咧嘴哭了。 李一泓正巧从外边回来,将锄头立在门后,赶紧拽起春梅:“乖女儿,别哭,别哭。”转而训斥李志:“又闹是不是?你再怎么闹也没用!这家里,我还做得了主。你和你大妹的事,就那么决定了!” 李志猛起身,哭着跑出屋,跑出院子去了…… 村里来的机器运转声打断了李一泓的思绪,他坐起来,看一眼素素,欲下床,双脚垂落之际,却犹豫起来,坐在床沿发愣…… 李志小两口屋里,李志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愤愤不平地说:“在农村,多数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偏偏咱们家邪了门了,爸他重女轻男。要是当年供我上高中,我现在早大学毕业了,说不定已经进了政府机关,熬成国家干部了,那我们李家沾多大光,借多大力?” “那咱们也就不是两口子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看到爸,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 “反正你吃晚饭时不对。说说,今天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我心情能好吗?那伙搞培训的人真不是东西!起初说,那什么什么机,还有那什么什么粉,都是免费提供的。今天又变卦了,又说都得算钱,都得从欠咱们农民的米钱里扣!他妈的什么人都觉得咱们农民最好欺负了!” 秀花一下子坐了起来:“那……那到头来,咱们农民不还是赚不了多少钱吗?” 李志也坐了起来:“尽快把咱家的米加工完,夜长梦多。不趁早了结这事儿,恐怕会吃更大的亏!” “可,爸不是不让咱们……”秀花犹豫了。 “能听他的吗?听他的,本来应该占便宜的事儿,到头来那会变成吃亏的事儿。现在咱们面临的就是已经吃亏的事儿,所以得听我的。” 秀花的心似动非动,说:“还不至于那么肯定吧?” “等你都觉得肯定了,太晚了!”李志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衣服进了小偏房。 打开灯,启动了机器,李志开始往机器斗里倒米,秀花端着那半盆“精华粉”在一旁说:“再多倒点儿嘛!” “多了怕转不动。” “没事儿呀!” 李志就又往斗里倒了些米,秀花接着往斗里掺放“精华粉”。 “哎,你别掺那么多!” “我才不心疼!爸说的对,珍珠粉半盆半盆地提供给咱们?屁粉!” “我扳闸了啊!” 看着机器斗旋转起来,李志忽然说:“这么做,心里是挺不安的……” “心里不安,还要继续?” 小两口一回头,李一泓已经站在他们背后,板着脸,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 秀花尴尬地说:“爸……扰醒您了?” 李一泓将闸一扳,机器斗渐渐停止了转动。 “爸,你听我解释……” “儿子,这明明是在做坑人的事啊,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其实,也不算上是坑人。往最严重了说,也只不过算是蒙人。” “坑人,蒙人,二者有什么区别?” “爸,区别,还是有的。我们农民也都不是二百五,该起疑的事儿,我们也会起疑心的。我们逼问过了,他们承认,那粉是些滑石粉,再掺一定比例的骨粉。经这么一加工,大米的成色不就好看多了嘛!他们让我们只管放心,说绝对吃不死人的。他们说,说,点豆腐有时候还用滑石粉呢,说壮骨灰不也是骨灰吗?” “那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吃?!” “李志啊,要不咱听爸的吧。”秀花怯怯地说。 “你别多嘴!” 秀花不再说话,放下盆,拿起笤帚扫起地来。 “儿子,你也听听爸的解释。有件事爸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爸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 李志不屑地说:“那,政协给了你个什么官儿?” “我并没说我是政协的什么官儿。但每一位政协委员,那都是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否则就不配是!别人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不好,不对,丑陋,即使听说了,都有责任去了解,去调查核实!一经核实,那就必须反对,必须向政府有关部门去反映!何况不好的事是我亲眼所见的事,而且是我儿子在做着!” 李志冷笑道:“社会上不好的事儿多了!你小小的市政协委员管得过来吗?更坏的事也多了,你又管得了吗?我明摆着先被别人坑骗了,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替自己的利益着想,别使自己的利益损失呢?我已经是顶门立户的人了,我对我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不牵连你那政协委员的身份受影响,行了吧?你不就是在乎这个嘛!” 李一泓大声说:“我在乎的不仅仅是这个!” 李志也大声说:“可我在乎的仅仅是我的利益!” “李志!”秀花在一旁扯了扯李志的衣服。 李志将烟一丢,狠踩一脚,合了电闸,当他想弯腰扳闸时,李一泓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李志捂着脸,不屈服地说:“你就是管得了我,你管得了全村人吗?你就是管得了全村人,你管得了别的村的人吗?实话告诉你,方圆百里,二十几个村,凡改种水稻的,成百上千的农户人家都在这么干!次米这么干!好米也这么干!加工和不加工,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卖的价钱就是不一样!不信你在村里各处走走,听听!你要是坏我们农民的事,你就是大家伙的公敌!” 李一泓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指点了儿子一下,猛转身大步腾腾地走出小仓房,走出院子。 李一泓在村中这儿走走,那儿站站,听听。这儿那儿,东南西北中,远远近近的,似乎哪一个方向都有机器转动的声音传来。 回到李志家时,所有房间的灯已经都熄了。李一泓发现了院子里的自行车,他从小偏房里拎出一袋子加工过的米,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推车就走。车子没动,锁着呢。 李一泓站在院中高叫:“秀花,自行车钥匙!” 素素睡觉的屋里的灯亮了,素素推开窗,探出头来哀求道:“爸,别走……” “你睡你的,别放进屋蚊子!”李一泓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 月光下,农村小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出李一泓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孤独而又执著。 土路上净是坑坑洼洼,那袋米从车后架上颠掉了,李一泓却未觉察。他骑出汗了,一手解开了衣扣,衣襟被风向后吹起。 在自己院门前下了车,李一泓撩衣襟擦擦脸和脖子上的汗,这才发现后架上已没了那一袋米。他跺了一下脚,回头张望来路的路面上,并无一物。 他奇怪地发现院门并没有上锁,想了想,他轻轻拍门,叫道:“春梅,春梅,是你在家吗?” 良久,院子里传出开屋门声,接着传出春梅的声音:“爸,是你吗?” “是我。” 门开了,李一泓把车停稳在院子里,转身便往屋里走。 春梅拦在前边:“爸,先别进屋……”往脑头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她不好意思地说:“屋里……还有外人……” “什么人?”李一泓疑惑着从门前默默退开了。 “是……我老板……他来找我谈工作,谈晚了……我……我就请他住咱家了……”春梅走近父亲,撒娇道:“爸,要不,委屈您一下,反正您连屋还没进,干脆先到附近的小旅馆去住一宿?” 李一泓表情已变嗔怒,春梅央求道:“爸,求您了!” 他轻轻将女儿推开,低声然而坚决地说:“岂有此理!你打发他走!” 春梅望着父亲呆愣片刻,亦羞亦恼,冲入屋中,拎着小包走出来,看着李一泓说:“爸那你快睡下吧,我们走了。” 小院里顿时只剩下李一泓一人,他呆愣了一下,轻轻插上院门,缓慢地走入屋里。 走入自己房间,李一泓站在床前——换了新床单新枕套的床上,春梅和唐老板同床共枕的迹象显明,唐老板的领带还搭在床头柜一角。李一泓一下子将床单扯了下来,带到了地上一只枕头。他捡起枕头,将枕套扯掉了。 ·6· 七 第二天上午,姚局长夹着公文包走在市工商局的走廊里,亲切随和地与下属们打着招呼。姚局长又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小李,端详着她说:“改发式了?好看,我欣赏,更年轻了!” “本来就不老嘛!局长,您办公室里已经有客人了。” “我还没进过办公室,你们就随便把人请进去了?” “不敢不那样,是您老师啊!”小李说罢,匆匆下楼。 “我老师?”姚局长推门进入办公室,见是李一泓。 李一泓笑道:“我可没自称是您的老师啊!” “你当然不会。可我的属下们,几乎都知道我在跟你学太极拳。在他们眼里,你自然算我老师。喝茶不?哦,沏上了,替我招待得还挺周到。” 姚局长双手交叉桌上,望着李一泓,亲切而又强调身份地说:“在我局里,我可不能像在公园里那样称你老师了。这一点,还要请你原谅啊。” “明白,我找您,是因为……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老李,你可别给我出难题啊。进人啊,谁提职啊,违反管理条例批执照啊,那类事我是爱莫能助的……” “姚局长,我不是为个人的私事。我是来向您举报一个情况的。” “唔?”姚局长来了兴趣。 “非法加工大米的事,该咱们工商局管吧?” “对。咱们工商局有市场监督管理科。一切非法营销之事,都在咱们的监督管理范围以内。可大米,什么大米?就是咱们吃的大米?”姚局长疑惑不解。 李一泓饮一口茶,放下杯子说:“可他们的米如果是次米,在各自家里都通过一种加工的方式,往米中掺些粉剂的东西,将次米变得像优质米似的,看上去米粒大了,饱满了,更白了,还显得光亮了……” “等等,等等。你说掺些粉剂的东西,什么粉剂?” “滑石粉,骨粉,也许还有别的成分,合成的一种粉剂。” “老李,啊不,李委员,您反映的这个情况,确实很严重,这已经不仅仅是合法加工还是非法加工的问题了。这件事的性质如果属实了,那就是坑害消费群众的性质了。” 姚局长对李一泓“您,您”相称,显示敬意了。当然主要不是因为李一泓的责任感,而更是由于李一泓政协委员的身份。 “我是连夜赶回市里的,还用自行车带了一袋儿。” “太好了,在哪儿?” “半路掉了。那袋子上印着:绿色食品,养生保健。” 姚局长显得有些亢奋,搓着手说:“一泓委员……嗯,这称呼还挺顺口。一泓委员,是这样的,我们工商局,为了将职责履行得更好,对举报极为重视。您反映的情况如果属实,非同小可。” “别的村我目前还不敢肯定,起码我儿子住那个村里,情况是属实的。” 这时小李进来了——就是姚局长在走廊碰见的那一位年轻的女同志。 “小李,这位李同志向我们反映的情况特别值得重视。你要认认真真地记录,整理,我去监督管理科布置任务!”姚局长言罢匆匆离去。 文化馆门前停着一辆经过一番“打扮”的卡车,车帮上挂着一条红布,白纸剪的字组成一句醒目的标语——“捐书助农,体恤农民兄弟,关爱农村孩子!” 卡车缓缓开到广场中心,文化馆的同事们在卡车上敲锣,打鼓。早已有些市民拎着成捆的书等在广场上,见车停住,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捐书,十分踊跃。 齐馆长手持麦克风,在车上鼓动说:“老少市民们,公民们,我们征集捐书的活动,已经由街道委员会发出通知了,也登过报纸了!感谢大家的热忱,我们文化馆代表农民兄弟和农村孩子谢谢大家……” 齐馆长手执话筒,越说越起劲儿:“公民们,向农村捐一册值得一读的书,那就等于将科学知识送给了农民兄弟和农村孩子,就等于送的是文化思想,就等于送的是……” 说到这,他忽然将话筒递给了小刘:“没词儿了,你快接着说两句!” “这……”小刘为难了。可再为难,也得把领导交代的事办好呀!她急中生智,接过话筒说,“为了感谢大家的参与热情,我给大家唱支歌……” “您是政协委员李一泓同志吧?”说话的是个瘦削男人。 “我是李一泓。”李一泓正帮着人们往车上拎成捆的书和成包的衣服。 “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李一泓将一捆书放到车上,郑重回答:“能啊!” 瘦削男人左右看了看,说:“这儿不太方便,我们到远点儿说去,行吗?”表情特别恳切。 李一泓犹豫一下:“行。” “我这里有一封信,希望你这位政协委员能认真看一看。”瘦削男人将拿在手中的信递向李一泓。 “什么内容?”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看过以后呢?”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和我联系,信上写明了联系方法。” 李一泓疑疑惑惑地接过信,低头看信封——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抬头时,对方的背影已在远处。 晚上,李一泓正在家中独饮,院里传来养老院黄院长的声音:“一泓在家吗?” 李一泓听出了是黄院长的声音,闷声闷气地答道:“在!” 黄院长推门而入,笑了:“嚯!有个性,一人在家自斟自饮!” 李一泓头也不抬地说:“这算个性?这是借酒消愁!” 黄院长大大方方地往李一泓对面一坐,又笑道:“连不知愁是何滋味的李一泓都借酒消愁了,那天下还不已有一半人愁死了?” “你怎么就能断定我这人不知愁是何滋味?”李一泓说罢,饮尽一盅酒。 黄院长拿起桌上的烟,吸着一支,注视着李一泓又说:“我陪你几盅?” “这行。”李一泓默默起身找来一只酒盅,为黄院长斟满了酒。 和黄院长喝完一盅酒,李一泓也吸着了一支烟关心地问:“龚老爷子在你那儿怎么样?” “快活!整天乐呵呵的,脾气也温和多了。” “那你来干什么?” “你是新委员,我是老委员,何况咱俩又是老同学,我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引导你。现在跟你谈正题——你向工商局反映的情况,有结果了。” “唔?”李一泓表情顿时严肃。 “奇怪的是,工商的同志们并没在市场上发现大量那种伪劣的袋装米。他们把全市大小商店商场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仅没收到了几袋。经过化验,证实米的外层的确粘裹了一层骨粉和滑石粉的混合物,含有多得惊人的病毒和细菌……” “奇怪,都销到哪儿去了呢?” “咱们也就别操太多心了吧,由工商的人继续操心吧!我想指出的是……你的命好哇一泓!” “你的意思是,我会因为这一件事,发了?”李一泓莫名其妙。 “我不过打个比方。你可能还没意识到,根据你反映的情况,再补充点儿其他材料,思想分析水平上拔高拔高,措词尖锐一点儿,那肯定就是政协本年度内反响最大的一份提案。可是,我估计你这个大忙人,也没有太充分的时间和精力来落实到文字上。一份好提案,对政协委员在政协的威望如何那可是至关重要的……” “奇怪,那都销到哪儿去了呢?”李一泓没听进黄院长的话,满脑子“大米”。 “行啊!怎么不行?我应该感谢你啊!” “那,以咱俩的名义?” “好啊!” “来来来,我再陪你几盅!”黄院长高兴了,反客为主,给自己和李一泓都斟满了酒。 杨亦柳家的客厅里回旋着老电影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她戴着精致的花镜在看一份简报——《本校应届高考学生成绩摸底》。 电话响了,是李一泓打来的。 “一泓啊?我今天碰到了齐馆长,他说你脸色不太好,我这儿惦记了一白天。没事儿就好。哦?我们市的农村发生那种事情?!想不到,太想不到了,我很吃惊……” “我猜测,那一批伪劣大米很可能会以秘密的方式集中起来,避开我们本市执法部门的监管,寻找机会,大摇大摆地运出市境,销往外地。那么,不但必然危害外地购买人群的健康,还会严重影响到我们市,甚至我们省的总体形象。亦柳,我担心得有道理吧?” “当然有道理啊!而且,很可能今天晚上就是他们的一次机会呢。一泓,你就直说吧,想要我怎么做?” “亦柳,你和姚局长关系比我熟,你说话也比我有分量。你能不能给他打一次电话,或者明天亲自去见他一次,把我的担心提醒给他听。要不,我今天晚上可能都睡不着觉。而我昨天晚上整夜没睡,现在头都大了,困得要死……” 她看一眼墙上的挂表,见已九点半多了,又说:“你放心,这一次电话我一定替你打。一会儿就打。你呢,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明天给我变回那个一向充满活力,精神抖擞的李一泓来,啊?” 打完电话,李一泓戴上花镜看那个瘦削男人交给他的信。 “政协委员李一泓同志,我是本市农村的一名小学校长。在你还不是政协委员的时候,我们就见过。几年前我们农村的一些中学校长到市里到省里请愿过,我是发起人。结果我因为那件事犯了严重的错误,被开除党籍,也由中学校长降职为小学校长。我们那些人被集中在你们文化馆接受过思想教育,你还主动劝过我……” “当时要不是您及时劝我,我连小学校长也不当了,干脆下决心当农民了!李一泓委员,我市农村中小学,尤其小学的现状,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苦不堪言啊!教学环境和条件极差,师资严重流失。我市经济发展落后,教育经费长期短缺是一个原因,但绝不是唯一原因。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某些领导干部,头脑中根本没有什么长远的教育规划,却极端热衷于将教育事业当成标榜自己成就的政绩工程来抓。前者高升,后者照学。于是我市农村中小学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孤儿学校’。而对于我们担负农村教育责任的人们的呼声,又是那么的麻木不仁,置若罔闻……” 李一泓再次放下信,点上一支烟,接连吸了几大口,继续看信: “特别是,市重点中学的杨校长成为政协常委和教育委员会主任以后,利用自己优势的政策影响力,不遗余力地为市重点中学争夺有限的教育经费,加剧了我市教育年年锦上添花,不屑雪中送炭的局面。据我了解,近三年来,市重点中学所占我市的教育经费,连年都在15%以上!而我们农村的某些中小学,教室是危旧房,有的没操场。市政府在工作报告中,却又连年直接引用重点中学杨校长每年述职报告中的数据——无非又有几名学生考入名牌大学、高考升学比例又上升了几个百分点,完全是一副誓与几所省重点中学一比高下的架势。已被列入省级重点中学了还不甘心,还要在省级重点中学中也争得独头老大的地位!这种一枝独秀,一花独放,企图靠一白遮百丑的现象,再也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灯熄了,黑暗中,床头柜上的小表,磷光指针指向着十一点多。李一泓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时电话响了,李一泓起身,跑出屋去接电话:“素素,你怎么还没睡?” 李一泓低声说:“让你哥接电话……” “哗啦”声从他手里的话筒中猝然传出,李一泓急切地问:“你们那边怎么了?什么声音?” 李志家一块玻璃碎了,从外边飞入的半块砖,恰落在桌上。李志拿着话筒目瞪口呆。 素素夺过话筒,推开哥哥嫂子,自己也躲闪一旁,对着话筒说:“爸,受惊了吧?那大花猫简直疯了,上蹿下跳地逮耗子,把一只罐子蹬地上了。” 又一块玻璃碎了,又半块砖飞入家中。 “爸,不能多说了,大花猫要闹翻天了!”素素放下电话,被哥哥拉着,和嫂子一块儿猫着腰跑到了院子里,蹲在小偏房墙根下。 李一泓疑惑地放下电话,重新上床,却更加难以入眠。 ·7· 八 今天早晨的天气很不错,重点中学校园里,确切地说,是在二楼的露天走廊上,舒缓的太极拳伴奏乐声中,穿一身浅红色运动服,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的杨亦柳在打太极拳。尽管动作不太能令人称道,但神情却是那么的专注和自信。 校园里此时特别安静,除了音乐回荡,再无其他声音。而除了阳台上打太极拳的杨亦柳,也再不见第二个人影。 杨亦柳“仙鹤展翅”,不料脚下不稳,身子一晃,急忙一手扶住护栏,同时,她发现了站在一扇门旁正看着她的李一泓。 杨亦柳略带点撒娇的语气,说:“教练,我的动作怎么样?” 李一泓刚欲开口,杨亦柳又说:“不许评论最后那一式啊!” 李一泓又微笑了,随即收敛笑容,郑重说:“不错,进步很快。‘仙鹤展翅’两臂要同时展平否则身子就会不稳的。” 杨亦柳成心斗嘴:“我明明展平了嘛!” 李一泓不知是计,较真地说:“你明明没展平嘛!你这个同志呀,要实事求是嘛!” 杨亦柳命令:“那你做给我看,从头做,不多看你做一遍,我以后还做不好!” 李一泓迟疑了一下:“我看,这会儿就免了吧!” 杨亦柳执拗地说:“不行!你都给姚局长吃了那么多次小灶,我也强烈要求吃一次小灶。” 李一泓不好意思起来,指着操场,成心岔开话:“同志,你那儿怎么又开工了啊?” 杨亦柳走到护栏前,兴奋地说:“趁着假期,改造操场!开学那一天,我要再给学生们一个惊喜!” “这么一折腾,又得花不少钱吧?” “怎么能说是折腾呢?这叫能力。钱不是问题。国家的教育经费,用在人民的教育事业上,谁能力大,谁当然申请下来的多。现在国家重视教育,高帽子给官员们一戴,请求特批点儿教育经费还难吗?”杨亦柳看看李一泓又说。 “你啊,亦柳,难怪人人都说你是女强人!” “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啊?有什么人在你面前贬损我了吧?” “没有,你多心了。”李一泓回答得特庄重。 “有人贬损我也不在乎。市重点中学不是我杨亦柳的私立学校。它是本市政府的教育产业。反正我是一心为公,宠辱不惊。”杨亦柳伏在护栏上,望着校园,深情地说,“二十五六年前,我从省师大一毕业,就分到这儿来当教师——全校最年轻的一位女教师。我把这所学校当成我的第二家。那时,它只不过是一所普通中学。一个破败的院落,几排老旧的砖房,自从我十几年前当上了校长,整天为这所学校多思少眠,几乎操碎了一颗心。没有我杨亦柳,它哪儿有今天这规模,这面貌……” 来到办公室里,杨亦柳接了个电话:“他就在我这儿……你为公家省点儿电话费吧,我替你转告……” 放下电话,杨亦柳问:“你猜谁打来的电话?” “谁?” “姚局长。要说老姚这一位工商局长,人家当得还就是称职。昨天夜里,人家亲自率领市场督察人员堵在公路收费站那儿,结果真被他们堵了个正着。满满四卡车伪劣大米被扣住了,可惜四个押车人跑了三个,只逮住一个……” 李一泓如释重负:“这我就放心了。” 杨亦柳转移话题,又说:“一泓,有件事儿也闹得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你也得像对别人一样,必要时为我排忧解难。” 李一泓诧异:“唔?你还需要我排忧解难?” 杨亦柳叹了口气:“省里对我们安庄一中也很重要。全省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无论如何不能总让一所私立中学占着吧?那主管教育的官员多没面子?所以省里批给了我们安庆一中两千多万元,要求我们一中在各方面都朝着全省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努力。你想这对我是多大压力?那样一所中学,不是单靠升学率就能被承认的,教学环境也是重要标准。可偏偏咱们市政协里,有些人莫名其妙,一次次阻拦着不许那两千多万元划到我们账上……” 李一泓转脸看杨亦柳,听得很认真。 杨亦柳说:“反对的意见,归纳起来,无非这么几种声音——教育公平啊,锦上添花啊,一枝独秀啊!一枝独秀就一无是处了?最起码提升了安庆市的知名度吧?你可要在政协支持我们一中……”李一泓忽然推一下杨亦柳,指问:“那怎么回事?” 窗外——在一幢小二楼那儿,正有几名男生顺着用床单结成的带子坠下来。 杨亦柳走到了露天走廊上,大声又严厉地喊:“你们想造反啊?!” 几名男生抬头望了她一眼,竟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这一幢楼大步走来。 敲门声——轻轻的,听来挺有礼貌的敲门声。 “什么事儿,说吧。”杨亦柳说。 “我们不必说……” “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事?” “您看了就知道了……”周家川掏兜,没掏出什么来,掏遍所有的兜,还是两手空空,他急了,嘟哝,“咦,怎么不见了呢?哎,是不是不在我这儿啊!” “在我这儿!”一名男生叫起来,上前一步,将一页折了两折的纸放在桌上。 杨亦柳看着那名男生:“展开,这也是礼貌。” 那名男生默默将纸展开,推向杨亦柳面前。 李一泓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纸来看——“转学申请”四个字赫然入目,纸下方是男生们各自字体不同的签名。 李一泓放下纸,转身面对窗外,背对男生们和杨亦柳。看得出,他陷入了沉思…… “校长,您愿意知道这一所中学对我们最有害的那一种教育是什么吗?”周家川的声音充满冷傲。 “请您听清楚,这里对我们最有害的教育那就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们,只有考上名牌大学才能成为不普通的人,而考上了普通大学的人只配一辈子过普通人的生活,连大学都考不上呢,那人生简直就没有了任何希望可言。现在我们已经统一了思想,我们认为——凭我们的学习情况,转到任何一所中学去,考上一所普通大学是根本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儿子,我们不在乎将来过普通人的生活,更不怕过普通人的生活。恰恰相反,我们还很尊重过普通生活的普通人。中国有十三亿多人口,过不普通生活的人连万分之一都不到。我们将来能成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普通人,已感到万分的幸运。对此我们无怨无悔——以上便是我们一起要求转学的理由。” 周家川向杨亦柳深鞠一躬,率先转身离去。顷刻间,几名男生全走光了,最后走出去的同学,没忘礼貌地将门轻轻关上。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李一泓踏下楼前台阶,走到自行车前,双手放在车把上,却没立刻翻身上车,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儿。周家川等几名男生停止打篮球,在远处望着他。 他终于骑上了自行车,可没骑多远,又下了自行车——自行车链子掉了。他蹲下身,卡上链子,掏出手绢擦手,那一封农村小学校长写给他的信从兜里带出,掉在地上。他却并未觉察,重又翻身上车,骑出了校园。 李一泓骑车来到文化馆院门前,小刘等几名同事在往卡车上装成捆的书。 他走入齐馆长办公室,放下手拎包,站在一面墙前,看着本市的地图,并在图上指点着,然后用铅笔在一页白纸上画出某村到某村的路线图。 做完这些,他坐在桌前,又陷入沉思,掏兜,却没有掏出那封信来。翻手拎包,翻了个底儿空,还是没发现那封信。 齐馆长刚好进来,见状奇怪地问:“丢什么了?” “一封信,很重要。” 李一泓心烦意乱地接过烟,紧锁眉头地吸着。 “听小刘说,你也要去?” “我去,我一定得去——我好几年没到过远点儿的农村了。”说罢,李一泓猛地站起,按灭了烟,拎上他的包就往外走。 李一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嘱咐:“多带一桶汽油。我下午两点准时过来,千万等我!”迈出门去,走了几步,转身又大声说,“必须等我!” 李一泓在杨亦柳家门前下了自行车,见院门上挂着锁。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走来,问:“是文化馆的老李吧,找杨校长?” “是啊,想问她点儿事。” “住院了。” 李一泓愣住。 “听说心脏病犯了,是被学生气的。刚才到家不一会儿,救护车就开来了……” 在狭长的小巷里,李一泓推着自行车的背影,走得很慢,很慢…… 用防雨布罩住书捆的卡车从文化馆门前开走,日西时分,开到一所农村小学校前——没有围墙、没有校门、并排三间低矮的土坯小屋,再加一小块平地而已。平地的边上,有一光溜溜的拐杖似的树干,看上去立在那儿有年头了。平地上再无一物,情形萧瑟而又孤寂。 李一泓、齐馆长和小刘从驾驶室跃下,一名中年男人和一二十来岁的姑娘迎上前来。中年男人真诚又有几分诚惶诚恐地说:“辛苦,辛苦!”转身吩咐那姑娘,“敲钟,让同学们出来列队,举行欢迎仪式!” 于是,那姑娘去敲挂在树干上的铁锨头。 随着“钟声”响起,从教室里跑出些大小学生,一个个穿得不像孩子样,在女老师的指挥下,列队。 女老师喊:“立正,唱国歌!” 齐馆长急忙制止:“哎哎哎,校长,国歌咱就不要唱了,太郑重了,太郑重了……” 校长说:“不唱国歌了?那好,依您。听我们学生念一首欢迎的诗吧,他们专为欢迎你们写的。你们如果连听都不听,他们心里会难受的……” 齐馆长看李一泓一眼,李一泓点点头,二人走到那些神情木讷而又卑怯的孩子们面前。 于是,孩子们齐声朗诵: 欢迎你,送书的人! 书就是灯——文化的灯,知识的灯,文明的灯…… 欢迎你,点灯的人!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给我们吧,快快给我们吧…… 在孩子们的朗诵声中,小刘一手拎一捆书走了过来,却不知该将书放在哪儿。 校长说:“就放地上吧,没事儿。” 小刘将书放在地上,又从卡车上取下两捆书,也拎过来放地上。等孩子们朗诵完毕,李一泓三人与孩子们互相摆手,转身向卡车走去。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一齐向孩子们转过身去——书捆已然散开,孩子们在争夺所喜欢的书,一个孩子在争夺中咬另一个孩子的手,另一个孩子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校长和老师将两个孩子拉开,分别训斥着…… 卡车行驶在一条土路上。驾驶室里,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郁。孩子们的声音,似乎追着卡车,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点灯的人啊,欢迎你, 为了你带来的每一样东西, 我们感激,我们敬礼! 如果正赶上下雨, 你的鞋子沾了这里的稀泥, 我们还要轻轻地说 对不起…… 齐馆长按一下开关,驾驶室响起女歌星宣泄般的歌唱,歌声压住了孩子们的朗诵。 坐在中间的小刘心烦地将播放系统关了,孩子们的声音似乎又响起: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齐馆长显然也很烦,再次按一下开关,女歌星的歌唱又响起…… 小刘似乎对齐馆长说了一句恼火的话,齐馆长似乎也回了一句恼火的话。李一泓也恼火起来,也大声吼了一句什么话,齐馆长和小刘安静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卡车停在了一所中学的校园里。同样的一排平房,只不过是砖的。从窗子里,可见烛光点点。 雨,仍下着…… 一间教室里,几十个男女中学生们坐在座位上,几捆书已摆在讲台桌上,但捆书的绳子已解。 一位中年男老师在向李一泓们解释:“村里经常有人拖交电费,结果呢,我们学校就受牵连。一停电,我们就得点蜡烛……” 李一泓三人湿淋淋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师说:“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市文化馆的同志冒雨给我们送来了这么多书!” 学生们机械地鼓掌,然而表情都那么漠然。 等掌声停歇了,老师接着说:“现在,从这一排开始,按顺序到前边来挑书。每人只能挑一本。挑了就回宿舍继续学习。” 于是一名男生首先上前,一手秉烛,一手挑书,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他问小刘:“有物理方面的高考参考书吗?” 小刘犯难了:“这……我不知道……” 老师训斥:“你挑起来有完没完?” 那男生失望地摇摇头,一本书也没拿,走了。 接下来的一名女生,如获至宝地挑走了一本《英语学习窍门》,下一名女生挑走了一本《高考政治题大全》…… 一名男生无奈地挑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教室外传进那男生的话:“真倒霉,这种书对我有什么用?给你吧!” “不要,哪儿有时间看!”是一名女生的声音。 李一泓三人互相望望,表情都不自然了。 最后一名女生也秉烛离去后,教室里只剩下了一支烛,分明是老师的——而桌上,剩下的书仍很多,重叠相压。 老师不好意思地说:“齐馆长,委屈你们,今晚只能让你们和学生挤在一块儿睡了。” 三个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陋的学生宿舍,一套被褥紧挨一套被褥,齐馆长和李一泓躺在大通铺的一端,离他们最近的窗台上,一小截蜡烛在燃着。 “老李,睡着了吗?” “没有,几点了?” 齐馆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细看后说:“快一点了。这些学生,怎么还不回来睡觉,玩命啊!” “你记着,明天走之前,把咱们三个人身上多余的钱都留下吧,让老师给学生们买些蜡烛分分……” “行。”齐馆长应得很痛快。 告别时,老师对李一泓说:“允许我说几句没原则的话啊,虽然,他当年受处分了,但我们贫穷农村这些教书的人,心里还是挺尊敬他的。当年,他那也算是带头为民请命啊,只不过,没能获得有些人的理解……” 李一泓从内兜掏出张纸,展开了递给老师,问:“按这么走,能去成不?” 老师看了看,说:“能,也只有这么一种去法。” 外面雨小了点,却仍未停。一间破败的农村小学的教室里,曾经给过李一泓一封信那个瘦削男人——苏根生在上课。 他居然用塑料绳将一块白色的塑料布扎在衣服外,因为他头上方的屋顶,瓦片残缺不全,透天,漏雨。雨滴落在他头发上,落在他披的塑料布上,发出扑扑的响声,溅湿了他身后的黑板——而黑板是抹在墙上的一片水泥,刷黑了而已。他却激情不减,踱来踱去,大声地讲解着杜甫的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同学们请看——黄鹂、翠柳、白鹭、青天,黄鹂鸣,白鹭飞,多么丰富的色彩,还有美妙的声音……”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窗口窗口,所以诗人用了一个含字……”苏根生忽然停住不讲了——他发现在残破的玻璃窗外,站着李一泓等三人的身影。 李一泓和齐馆长怔住了,小刘猛转身冲出教室,贴墙而立,双手捧着脸,分明是哭了。 齐馆长讷讷地说:“我们车上已经没书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我们老李同志,坚持要来这里亲眼看看。” 苏根生的目光转向了李一泓,李一泓讷讷地说:“苏校长……” 苏根生掏出烟叶袋,想卷烟,李一泓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燃,随后自己也吸着了一支:“你的信,我看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 “转了?” 李一泓摇头:“没有。” 苏根生大失所望:“那你来干什么?只是,来看看,算是给我一种感情安慰?” 李一泓吞吞吐吐地说:“我来亲眼看看,那也是必要的……” 突然,两头猪崽儿不知从哪儿跑来,后面跟着一个拿树枝撵赶的女人。猪和女人在院子里兜圈子,两头猪崽东奔西走,女人顾此失彼,一不小心滑倒在泥泞中。一头猪崽冲进了教室,把李一泓吓了一跳。女人追进教室,发现了李一泓,一时自惭形秽,竟呆住了,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妻子。在教室后边弄了个猪圈,打算靠它们,明年把瓦补全了。”苏根生对妻子埋怨,“你怎么搞的,还让跑进教室来,吓了李委员一跳!” 李一泓耐住泪,说:“你们堵门,我来抓。” 卡车又上路了,一条泥泞的路。泥泞的路都是不好走的,卡车终于陷住了。 李一泓和小刘下了车,跑到后边推车。他们忽然发现身旁多出一双沾着泥水的手,骨节突出,皮肤粗糙——苏根生的手。 满是泥水的土路滑脚,三人干脆光了脚,忙了半天,卡车终于摆脱泥坑。 “前边岔路多,我想,我还是应该给你们带一段路。”苏根生一踢腿,从脚上飞出一片泥云。 “那,请您坐驾驶室里!”小刘攀跃到车厢里。 “谢谢你带路,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坐在后边!”李一泓也跃入车厢,用防雨布将小刘和自己罩住。 齐馆长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对苏根生说:“请上来吧。他俩都很犟,你争也没用的。” 卡车依旧行驶在雨中,只是多了一位乘客。 ·8· 九 天终于放晴了,卡车停在公路边一家小小的饭馆前,李一泓三人在露天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餐桌周围吃面。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并无胃口,都一副不吃饿得不行,吃又吃不下多少的样子。他们的衣服都脏了,皱了——小刘的头发都快成缕了,李一泓和齐馆长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都长出了黑黑的胡渣。 三人刚一站起,就见一辆警车驶来,在公路上调个头,停住了,下来一名佩带警棍和手枪的年轻警官。 警官打量着他们,走上前,问:“哪位是李一泓同志?” “我,我是。” “请出示您的政协委员证件。” “这……为什么?” “为了确认一下身份。我在执行命令,请您配合。” “可我,没带在身上。我还不习惯……我……我触犯什么法律了吗?” “我是市文化馆馆长。我证明,他确实是我们的副馆长,市政协委员李一泓!”齐馆长边说,边掏出工作证递向警官。 警官将工作证还给齐馆长,然后向李一泓一转身,“啪”地立正,敬礼,说:“李委员,我们奉领导之命,前来迎接您回市里,请吧!” 开警车的警官这时也下了车,打开一扇后车门,等待李一泓走过去。 三个人困惑了,一头雾水。 警车在前,卡车在后,驶在公路上。卡车驾驶室里,齐馆长听着音乐,自言自语:“也知足了,警车给咱开一回道!” 李一泓家小院儿里,墙上多了几串挂晒的辣椒,蒜、老玉米,墙根下摆着倭瓜、地瓜、土豆,有点儿像农家小院了。 素素正在屋子里背对着家门在摘豆角,旁边盆里是削好的土豆。听到门响,素素一转身,刚好看到李一泓走进家门。 “爸……”素素很意外,仅仅是意外而已,脸上竟没有高兴。 素素走到李一泓面前,偎在他怀里,搂抱住他。 “多大了,别这么撒娇!快,给爸倒盆水。兑不成温的,凉的也行。爸这双鞋里都是泥沙,脚都磨起泡了……”李一泓怜爱地抚摸着素素的秀发。 “有热水,刚烧的……”素素转身去倒水。 李一泓坐下,脱掉鞋袜,双脚伸入盆中,身子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 “爸……”从里屋里传出秀花的声音。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秀花的哭声大了,听来那么伤心。 “素素,出来!” 素素出来了,泪汪汪地看着他。李一泓瞪着小女儿,厉声说:“告诉我!” “嫂子她……她流产了……” 李一泓呆住。 “你那天晚上和我们通话时,有人用砖头……砸碎了哥哥家的窗子,一次接一次,玻璃全碎了,屋里的镜子也碎了……嫂子受惊吓,当天夜里就……” 李一泓呆愣片刻,一脚将洗脚盆挑得飞出老远,咣当而落,水洒了一地。他光着脚站了起来,瞪着素素半天说不出话。 他几大步走到他那一间屋的门前,伸手想推开门进去,但又犹豫了。就在他缩手之际,门开了,秀花出来了:“爸,李志身上没带多少钱,万一他一时找不到工作……你得去省城把他找回来呀……”秀花倚着门,又哭了。 “别哭!谁叫你们两口子卷入那种……”他把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转身对素素说,“扶你嫂子躺下休息……”看着素素扶儿媳进入屋里,李一泓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夜阑人静时分,李一泓在素素的小屋里端坐桌前,放下那份《政协委员参政议政事迹汇编》,脚步轻悄悄地走到小院子里。 今夜明月当空,几点疏星睡眼蒙眬。李一泓交抱双臂,抬头望月,长叹一口气:“老馆长,老委员,我多想成为像你那样的一位政协委员啊!可是,有些事,我究竟又该怎么做呢?” 稳定了一下心神,他在月光下,在小院里,打起太极拳来。 第二天上午,春梅来了。 “爸,这件事要是不认真对待,那么我哥和我嫂子,以后没法在村里呆了!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啊!您是一位政协委员了啊!这不是一般的报复行为,是政治案件!”春梅两只胳膊交叉环胸,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李一泓、秀花和素素,或坐或立,像是在开严峻的家庭会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打算认真对待?” “那您就应该以政协委员的政治身份,对市里提出强烈的要求!第一,要求早日破案!第二,要求严惩作案者!第三,要求经济赔偿!一条小生命呢,赔他们个倾家荡产才解恨!作案者们赔不起,那就要求市里赔!甭跟他们客气,几十万那是少说!有了几十万,我哥和我嫂子以后的日子不用愁了!素素上大学的学费也不用再替她攒了!而第四,您也要吸取教训,那类破事儿,您以后少管!政协委员有各式各样的当法,您一个三钱半两的市政协委员,干吗非要充当……” 坐在椅上的李一泓一拍桌子:“够了!你有完没完?一进门就哇啦哇啦的,当着你嫂子和你妹的面,你那是尽说些什么话呢!”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入一个礼貌的声音:“请问,李一泓同志在家吗?” 李一泓起身,走到屋门口,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 “您就是李委员吧?我是市委的秘书。曾给您寄过一份通知,请您今天到政协开会。领导们见您没有到会,派我随车来接您。” 李一泓回头看素素,素素怯怯地说:“我……我忘了告诉你……” 市政协会议室的一面墙上悬挂着政协会标,两旁是胡锦涛总书记关于加强政协工作的语录和中共中央关于政协工作的摘言。蒋副主席坐在会议主持者的位置,他两旁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养老院的院长、重点中学的杨亦柳以及其他四五位委员,还有工商的姚局长、公安局的同志围桌而坐。 派去接李一泓的秘书将门推开——李一泓出现在门口,他见坐了一屋子人,一时有那么点儿怯场的意思。 蒋副主席和书记和市长同时站起,并迎上前来。蒋副主席介绍道:“一泓委员,这是李市长,这是王书记——你和黄院长共同写给市委市政府的报告,他们很重视。今天,他们亲自到咱们政协来,想当面听听看法,和大家共同商议出几条解决问题的方案……” 双方握手,各自落座。 蒋副主席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我们开会吧!最近我们市发现了伪劣大米,幸而,并没有被成车地运往外地。因为卷入这一恶劣事件的主要群体成员是我们市的农民,所以处理方式须格外慎重,以防形成对立情绪。李市长和王书记,自然非常希望当面听听各位委员的看法。下面,哪位委员先发言?” 黄院长迫不及待而又当仁不让地高举起手。 蒋副主席点点头:“黄院长,请吧!” 黄院长又扬扬手中材料:“看法基本都在其中了,也早已分送给各位了。事情,是李一泓委员发现的。刚才蒋主席说‘幸而’,我认为千幸万幸,首先是幸而李一泓委员偶尔发现的,否则,后果将是很严重的。但,某一件恶劣的事,发现是一回事,认识是另外一回事。这就需要认识水平高的人,进一步总结出深刻的思想来!” 杨亦柳在材料背面写了几个字推给李一泓看,并在他耳边悄语:“真受不了!” 黄院长很有激情,侃侃而谈:“那么,伪劣大米的事件,能给予我们什么启示呢?我认为,第一个启示那就是——我们对农民太心慈,太手软了!诸位,我们今天在市场上还能买到多少种吃起来放心的食物呢?饭店,我们各自家里的饭桌,已经成为损害我们健康的陷阱了!食品安全问题,已经成为我们中国人普遍担心的大问题。可哪一级政府采取过什么一劳永逸的措施吗?需要理由,需要采取铁腕和强有力措施的理由!现在,对于我们这个市,理由终于有了!李一泓委员儿子的家被非法加工伪劣大米的农民们报复性地捣毁了!这还了得!李一泓同志不是一般人嘛!是我们政协的一位委员啊!所以我建议,抓住理由,重拳出击!政府、公安、法院,三方面形成合力,采取组合拳,教训教训那些刁民,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以儆效尤!我抛砖引玉,先说到这儿!” “黄院长,你因为盖养老院和被占地农民之间的官司了结了吗?”杨亦柳突然问。 “还在打呢!我就不信,最终我黄礼学会输给些个刁民!” “难怪你一谈到农民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的发言未免太过于情绪化了吧?” 黄院长尴尬地说:“你看你,往我那件事情上扯什么呢?别扭转大方向啊!” 这时委员甲说:“我也谈谈我的看法吧,李一泓同志,你能确定,砸窗子的那些人,姑且允许我认为是一些人吧——他们肯定都是农民吗?” 李一泓正用铅笔涂杨亦柳所写的那行字,而且已经涂成了一只黑黑的猪崽儿。听了对方的问话,他望着对方摇摇头。 委员甲接着说:“那么,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把伪劣大米的事件分解为两件事来看待的好。第一件事是,在我们市,不少村子里的农民们卷入了一桩加工、销售伪劣大米的事件。对于这一件事,我个人的态度是,重在教育,而不要动不动就主张教训。我们政协委员向政府提出建议时,包括怎样对待民众的恶劣行为时,都尽量不用‘教训’这样刺激性的词句为好。第二,有人砸了李一泓委员的儿子家的窗,这件事怎么处理好,我看我们首先应该听听李一泓同志的想法……” 李市长和王书记点头,同时都微笑着将目光望向李一泓。 李一泓说:“那,我就也发发言。这会儿我头脑里挺乱,可能也理不清个条理。李市长,王书记,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是新委员,比起他们诸位,新得不可能再新。再加上我思想认识水平低,话语中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两位领导多多包涵……” 李市长望着他说:“作为本市长,我也够新的,才来了三个多月,彼此彼此。” 李一泓看了看众人,说:“这几年,对于我们市,我一直有点儿困惑。按说,我们市是一个穷市。我想,穷市嘛,它所需要的一把手,那更应该具有一种扎根的精神,脚踏实地干满一两届,才能为一方百姓留下某些福祉是吧?可情况恰恰相反,有人来了,没当多久市长,做了一两件雷声大,雨点儿小的事,一拍屁股,走了。据说高升了。有的人来了,没当多久书记,也那样。好像我们这个穷市,成了一个专供当干部的人‘锻炼一下’的地方。当干部的人上进心强,这我理解。可作为一个穷市,它也有它的上进心,那么谁来理解它的上进心呢?而它的上进心,其实就是人民群众的愿望。所以,市长、书记,我斗胆相问,你们要在本市干多久?你们要是也和前边的人一样,我想,那我下边的话说不说都没意思了……” 气氛顿时凝重,市长和书记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一句话:这个李一泓可不简单! 王书记说:“问得好。趁此机会,我也给各位委员交个底儿——李市长来时,省委组织部门是找他谈过话的,要求他必得连任两届。如果他有负众望,一届任满,下届干脆落选,另当别论。我调来之前,省委组织部门也找我谈过话了,要求我至少把五六年人生固定在此地。为了改变这个市的落后面貌,我们都是写了决心书的。李一泓同志,你下边的话,可以继续说下去了吧……” 李一泓满意地说:“那,我接着说。昨天我回到家里,刚一坐稳,我的小女儿就告诉我,她嫂子由于受到惊吓,流产了……” 会议室里一阵沉寂,李一泓接着说:“今天早晨,我的大女儿来到了我家里,对我呯呯嘭嘭来了一通,说的话和礼学同志的话差不多,我是政协委员不是普通人啊,对于刁民要给点儿颜色看看啊,甚至还说,谁家的人砸了她哥家的窗,惊吓了她嫂子,那就得让谁赔得倾家荡产。我训斥了我大女儿。现在我也要向大家声明,学礼同志的材料,到会场以前,我还没看到过呢。虽然署着我们二人的名字,但是其中某些对我市农民的看法我并不同意。学礼,你刚才的发言,我也基本上……不赞同。我倒是挺同意杨校长的话,你刚才的发言太情绪化了……” 听了李一泓的这番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又都很想听李一泓继续说下去。 “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市的农民问题。省城的人常说,他们三代以上,都是农民。而我们这个市里的人,十之六七两代以上,就是农民。二十年以前,市里不过才十几万人口。现在呢,八十余万了。还不都是由农民变成的城市人口?我们说我们市穷,穷在哪儿?就城市论城市,不比全省别的市的面貌差多少,还不是穷在农村,穷在农民?一个市,一个省,一个国家,如果说富了,那得连农村和农民的生活都富裕了,才算真的富了。我们国家有八九亿农民呢,闭上眼睛,假装看不到一些贫穷农村的贫穷农民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那样的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再多又有什么作用呢?我们市,就是一个长期以来很不关心农村和农民情况的市!从前,连土地上该种什么,都要由干部说了算。一级一级往下压,不听话就不是好农民。被认为不是好农民了,不是就要大加教训吗?教训而又不服,不是往往就要给颜色看的吗?后来呢,分田到户了,土地上种什么,农民自己可以做主了。可有的干部,还不习惯于让农民做主,还习惯于指手画脚。结果呢,到了秋季,收成不好,农民不干了,说当初你们动员我们种的,干部和政府就成了被告。现在呢,干部们倒是吸取教训了,大撒手,干脆不闻不问了。起码的关注都没有了,更谈不上关心了。所以,连离我们城市不远的农村,农民忽然不种麦子了,改种水稻了,许许多多的干部都看在眼里了,都知道的,却没有一位干部提出疑问——那里的土地适合种水稻吗?认为农民的事,概由农民自己负责了嘛!但如果党中央和中央政府也这么想的话,还会提出城乡反哺农村的问题吗?还会把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写入最新的五年计划吗?这难道不是感情差距吗?正因为存在着这一种差距,伪劣的水稻种子就流贩到我们市的农村去了。农民买了,种了,上当了。接着唯利是图者们又来了,教农民们怎样怎样,次大米也可以变成好大米。于是,许多农民兄弟,就卷入到伪劣大米事件中了……” “一泓,不是我又打断你,你这么说就不情绪化了吗?照你说来,他们反而很无辜啰?完全是受害者啰?不知道他们的做法是在坑人啰?你是不是因为你儿子也卷入了才这么说啊!”黄院长插嘴道。 “不错,我儿子也卷入了。我儿子,他不呆不痴,不至于别人怎么教就怎么信。他后来当然也清楚他的做法那是骗人坑人。可是在我的批评教育之下,他认错了。和别的那些农民比起来,他不好也不坏。如果他还算不上是什么刁民,别的那些农民也不是。既然他经过批评教育承认自己错了,我相信别的农民也会认错的。所以我最后的态度是——伪劣大米事件,这是一个对农民进行教育的机会,而不是一个教训的机会。” 李市长问:“你认为,以什么方式进行教育才好呢?” 李一泓摇摇头说:“这我没有经验,谈不到点子上。但我认为,教育者首先要是关心者。希望两位市里的领导,首先要以一种方式向我市农民作检讨,承认以前对他们的关心不够……” 黄院长趁机又说:“一泓,农民加工伪劣大米,差点儿给我们市的形象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而你却想让市里的领导们反过来向农民作检讨?你脑子进水了吧?” 杨亦柳说:“黄院长,不许挖苦人啊!” 委员乙说:“我们市的上几任领导,眼中只有市城,忽略了对农村的关注和对农民的关怀,几乎完全没有对农业生产履行过什么指导、引领和教育的责任,这也确是不争的事实!” 委员丙反驳说:“我反对,也不能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都把责任往领导们身上推!” 委员丁则说:“领导们不是家长,不是幼儿园阿姨,农民们也不是小孩子子!遵纪守法那是小孩子们都明白的道理嘛!” 杨亦柳想了想说:“即使不负全部责任,但是应不应负一定的责任呢?我觉得李一泓同志的发言有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之处!” 会议室里的人们顿时七言八语,激烈争论起来,蒋副主席、李市长、王书记也交头接耳……时间在一片争论声中悄然滑过,墙上的挂表由十点半而十一点半而十二点半。 蒋副主席拍手道:“诸位,到吃饭时间了。李市长和王书记认为,今天这次会开得好,他们要请各位委员吃午饭。饭后,常委们留一下,我们继续再议一议……” 李一泓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门口,见门口停着一辆帕萨特,黄院长正站在他家院门外吸烟。 李一泓下了车,笑着说:“怎么,饭桌上和我争论不够,还想到我家里继续呀?” 黄院长没好气地说:“李一泓我告诉你,我对你恼火得很!”仿佛他是主人,一脚踢开门就进了院子。 李一泓摇头苦笑,推着自行车也进了院子,等他支好车,黄院长已进了他家屋。李一泓一进屋里,黄院长一手叉腰,一手指他,激头掰脸地指责:“你那是什么表现?” “我的表现怎么了?” “有你那么发言的吗?那可是一次正式的政协会议!” “政协委员在政协会议上的发言,不是要坦诚吗?不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你倒坦诚了,可你置我于何地?我在政协的会上从来没有丢那么大面子!你出卖了我!” 李一泓也生气了,严肃地说:“我只不过表示了不赞同你的某些话,那就等于我出卖你了?农民,刁民,这两个词能在一位政协委员口中混淆而说吗?别说两代以上,二十几年前,咱俩自己就是农民!你怎么能一旦离开农村,就从感情上讨厌起农民来了呢?” “你……李一泓,李一泓,挺漂亮的一件事儿,你我双赢,都得分。你却偏往减分的结果搞,却偏把咱俩多年的老同学关系搞到这么不愉快的地步!有你后悔的时候!”说完,黄院长恼羞而去。 十 李一泓站在杨亦柳家小院门外,失望地揣起拨不通的手机。他弯下腰,从清洁的地面上捡起两个烟头,用纸包起,转身再望一眼紧闭的院门,心有不甘地走了。 刚走几步,他的手机响了。 “一泓,你在哪儿啊?”手机中传来杨亦柳的声音。 “刚从你家院门前离开没几步。给你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只好打你手机……” “那,你就给我回来吧!” 杨亦柳将李一泓请进屋里,首先把烟灰缸摆在茶几上,接着为李一泓沏茶,边说:“过几天政协要组织一次关于教育工作的讨论,我在写发言稿,所以就把电话关上了。” “今天下午,我一直犯嘀咕……” “因为上午的会?” 李一泓点头。 “怕自己的发言给领导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李一泓又点头。 “还想知道,饭后,领导留下我们几个又讨论了些什么?” 李一泓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唉,我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你觉得我很可笑是吧?” 这下轮到杨亦柳摇头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了。要是违反什么原则,那就不要告诉我……”李一泓心里有些没底。 杨亦柳笑了,她亲昵地轻轻拍了拍李一泓的手臂,温和又友爱地说:“你也不要自己觉得自己可笑——很正常。我刚当政协委员的时候,多少也有过你这种心理。我这人你还不了解——直通子,心里怎么想的,没轻没重,全然不管领导们的感受,只图一时痛快,咚咚咚就说了。一说完,自己倒痛快了,可一瞅人家领导们,脸色不好看,自己心里又后悔。不少人刚当政协委员时也多少都有过这种情况。而且呢,我还要告诉你,以前曾有过这样的事:某位领导恼火了,说哪个人素质太低,下一届不许他当了。结果下一届,那个人就不是了。兴许不是人家素质太低,人家不过说了几句他领导不爱听的话而已——很可能还是不无道理的话。是他当领导的素质太低,听了几句自己不爱听的话就以权否定……” “一泓,你一定要相信,政协那还是一个话语权比较宽松的平台。你想嘛,大多数人既然能够当上政协委员,那就证明他的素质,已经经过了多年的社会检验和评价。在政协委员中,非党人士占有一定比例,平常话语表达方式都挺个性化。让人家当政协委员,不就是希望经常听到不同的声音,促进国家民主进程嘛!党中央越来越重视政协的作用。各级领导干部们,也越来越虚心了。我刚才说的,那是个别现象,以前的事。那样的领导干部,极少了。你呢,也大可不必据谨小慎微的……” 李一泓由衷地说:“你……越来越像领导干部了。” 杨亦柳亲昵地推了他一下:“去你的,我这叫成熟!” 李一泓也一笑,又喝一口茶,放杯时,望到了门上的表,“哎呀,都十点多钟了,我得走了。”说罢站起身来。 “我忘了告诉你,可能明天,王书记还要单独再和你谈一次呢。”杨亦柳边说边往屋外送李一泓。她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幸好被李一泓扶住。李一泓扶得很艺术——一手扶住她左边的胳膊肘,一手从右侧揽住了她的腰,如同跳交谊舞的那一种扶法。 二人目光相对,杨亦柳满目醉人的深情,李一泓不禁柔情地轻呼:“亦柳……” “有时候,我真想强迫你娶了我……” “用不着你强迫,我满心里都是愿意!” “可我,是个患绝症的人……” 李一泓将她拥抱在胸前:“亦柳,你不知道我内心里有多尊敬你。你是个好样的女人——顽强、乐观、热爱生活,也热爱事业……” 杨亦柳的一只手轻放在李一泓的嘴上:“一泓,抱我一会儿吧……” 李一泓遂更柔情地拥抱着她。 翌日,李一泓来到市委。秘书小莫把他引领到办公室门外,推开门说:“王书记,李一泓同志到了。” 王书记迎上前来与李一泓握手,之后将李一泓请入里间。秘书分别为二人沏好茶,退出之际,王书记说:“小莫,别让人打搅我们。” 王书记笑道:“你那天的发言,给我和李市长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们这个市,因为是一个目前仍较贫困的市,所以,干部队伍反而很不稳定。某些人被发现是一位好的干部苗子了,上级常常就会习惯性地考虑,安排他到一个穷困的市锻炼锻炼。这是一种思维定式。锻炼锻炼,时间自然不会太长。一批又一批,我们这一个贫困的市就似乎成了干部轮训基地了。这对于一个市,尤其是一个贫困市的可持续发展,自然是非常不利的……” 李一泓连连点头:“对,我主要就是这么一种意思。我是一位新增补的委员,第一次开有那么多干部参加的会议,心情一急切,表达上就不那么清楚了……” “据我们了解,以前还没有人对这个市的发展提出过问题。你是一针见血,把问题捅到根子上了。‘政策和策略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的这一句话,看来至今还是对的。所以,我和李市长、蒋副主席都很感谢你。我们已经指示工作人员,把你在会上的发言整理一下,经你过目同意后,将呈交省委省政府。我们省的贫困市不仅这一个。你指出的问题,应该引起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 “王书记,你们……你们想得太周到了,真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接下来我要和你协商的问题是——关于怎样教育我市农民的问题。我们也多方面了解了一下情况。各方各面证实——我们这个市虽然比较穷,但农民们却又比较传统、朴实、本分。人们对我市的农业食品加工基本上还是放心的。多年来,没有发生过重大的伪劣事件。细细想来,那么多农民也是被区区小利所利用了。说明什么呢?说明原本比较传统、朴实、本分的农民,如果放松了对他们的关怀、教育、引导,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存在是被漠视的,那他们也肯定会变的——变得不那么传统、不那么朴实、不那么本分了。我们的党,对领导干部几乎天天都在进行教育和引导,有的干部还是经不住各种各样的诱惑,于是变了。凭什么认为,农民就该是天生不会变的呢?” 李一泓认真倾听,表情极为庄重,不时点头。看得出,他与王书记的心,一下子贴近了。 “当然,也该说明,在关心农民、教育农民、引导农民一方面,我们以前做得不够、不好,致使一些唯利是图的不法分子,几乎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把许多原本朴实本分的农民拉过去了,加以利用了,变成了他们的合伙人。这是一个教训。我想,这也是你那天发言中的一个意思吧?” “对,对!”李一泓听得有点儿激动起来。 “你看,咱俩越说越一致了是不是?”王书记又欣慰地笑了,“所以,我们市委会常委决定,由一名发言人,代表市委市政府,就伪劣大米事件,以某一种方式,向我市农民作一次公开检讨。检讨我们以往对农民关怀得不够,教育得不够,引导得不够。提出我们的希望,而将我们的批评,中肯地体现在检讨式的话语中。” 见李一泓摇头,王书记诧异:“这你又不同意了?我们这可是采纳了你发言中的建议……” “我是不赞成什么发言人。一个市,又不是国家的大部委,搞什么发言人呢?老百姓会认为不诚心诚意,反而会取笑市委市政府的。” 王书记的表情一时不自然了:“是啊,在老百姓眼里,我们也只不过是九品芝麻官嘛!那依你呢?” “最好,您自己就是发言人……” 王书记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要我这一位市委书记,亲自代表市里的两套领导班子,向本市农民作一次公开亮相式的检讨?” 李一泓点头。 王书记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动作缓慢地燃着,吸了起来。 “王书记,我了解了一下你的经历——你曾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团的干部,怎样在青年中树立威望,您肯定比我有经验。但是,论到农民,我也许比你更熟悉他们……” 王书记默默地看了李一泓一眼,那意思是——你倒很自信。 “请你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比我更熟悉他们,而是——即使这个市对农民的工作很薄弱,那也是我前任们的问题。一般而言,继任的干部,没必要承担上届的责任。因为,再薄弱,那与我也没有直接关系吧?” “可是,与党在农民之中的威望,有直接关系。” 王书记注视着李一泓,慢条斯理地说:“你,很懂政治嘛。” “农民们即使有时狡猾,本质上却是朴实的,尤其我们市的农民。他们对实实在在的干部,往往最有好感……” “我看这样吧,咱们今天先谈到这儿好不好?你刚才的建议,对于我太突然,我还没想那么具体,容我再考虑考虑……”王书记说着站了起来。 李一泓也只得站起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话逆王书记的耳,表情亦有些不自然。 “对我的话,您也不必太认真。我那不过是心里怎样想的,嘴上就怎样说出来了……” “哪能不认真呢?!不认真,以诚相待不就是一句空话了嘛!”王书记在门口与李一泓握了握手,在李一泓离开后,他又缓缓坐下,深吸一口烟,沉思起来。 小莫把李一泓请进车里,说:“您刚走不一会儿,王书记就叫我务必再把你请回来。我追出市委大院,您已经没影了。我以为您回家了,就要了辆车赶到您家。您女儿说您并没有回去。我一想,您肯定到文化馆来了……” 李一泓和小莫来到市委办公室的时候,王书记已经迎候在办公室门外。 二人落座后,王书记单刀直入地说:“一泓同志,我决定照你说的那样做!” 李一泓孩子般地笑了。 “可还有些细节,我要再次当面向你请教——那就是方式问题。印成文件发到各村,即使署上我市委书记的名字,由村干部们来读给农民听,效果那也不见得会多么好。村干部们再一发挥,也许就走样了。登在报上,完全可能流于形式,农民们看不到。我也不太可能一个村一个村地亲自去宣讲,那我一个时期内不用做别的工作了。你替我想想,什么方式好?”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上电视的方式最好!” “上电视?我一个九品芝麻官,中央电视台不会轻易给我机会,连省台也不会……” “上咱们市里的电视频道就行了!” “可,目前电视频道那么多,天上的,地下的,节目丰富得很,能有多少农民收看咱们本市的电视频道呢?” “咱们市的电视台有一个节目是《和农民兄弟拉家常》,主持人是位年轻姑娘,咱们本市人。本市农民都喜欢她。她的节目在中午,晚饭前重播一次。在咱们市的农民中,她比您的知名度高多了,人气也比您旺多了。咱们市的绝大多数农民每天必看她的节目,中午错过了,晚上一定补看。您上她的节目,让她就伪劣大米事件采访您,您不是就能通过和她的对话,把您想要表达给农民们听的话都表达了吗?” “好,你把我彻底说服了。就这么决定了!” 二人又哈哈笑了。 在楼梯口,王书记握着李一泓的手,郑重嘱咐:“一泓同志,我支持你回村里去一次,也能为市委市政府的态度做做深入的思想工作。我会指示齐馆长,让文化馆的同志帮你把儿子家的门窗修好。公安方面的同志,也会预先做一些必要的部署,确保你和亲人们的安全。” “放心,农民是不会加害于我李一泓的。” “那你也不能太大意。对某些唯利是图的不法分子,还是心里有些提防的好。你李一泓委员如果受了伤害,我这位市委书记心里那将多么内疚?” “谢谢王书记。我明白。” 卡车停在李志家院外,驾驶室里首先走下来了李一泓,接着下来了齐馆长。二人对视了一眼,李一泓率先走入院子。 李志家屋子的玻璃全碎了,地上有数块大小不一的砖头,一片狼藉。他用目光四处寻找,发现扫帚,走过去,操起扫帚,将玻璃碎片往一处扫。齐馆长捡起一块块半砖,扔向一个角落。 秀花和素素从车厢里跃下,接了小刘递给她们的包袱、袋子,拎着抱着走入院子。 小刘和文化馆的两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从车上往下卸玻璃。 齐馆长走到屋门前,朝里看了看,生气地说:“是太不像话了!李志的家这一下损失惨重。老李,我看,你真得替他们向有关方面讨要损失!” 李一泓摇头:“李志他参与加工伪劣大米,坑害别人,这又该怎么说呢?” “馆长,闪一下。”齐馆长闪开,馆里的两个小伙子搬着玻璃进入屋里。 李一泓对儿媳妇说:“秀花,别坐在门槛上生闷气了,啊?和小刘一块搞搞卫生吧,要不咱们今晚怎么住下?” 秀花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和小刘打扫卫生去了。 天黑的时候,李志家的窗子都镶上了明亮的新玻璃。 三个人吃着简单的晚饭。 李一泓放下碗和筷子,严肃地说:“秀花,我出生在这个村子,长大在这个村子,在这个村子里当过生产队长,我可从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村里人的事。你和李志做过吗?” 秀花摇摇头。 “就是了。我们李家在这个村子里是有良好的群众基础的,对这一点,我李一泓非常自信。你们也要有自信,明白吗?”见秀花和素素都点头,他接着说,“错了的绝对不是我李一泓,而是别人。我这次回来是有任务的,那就是——要使市里的领导干部们相信,做了错事的农民那是能够改正的。也要首先使咱们这个村的农民相信,对农村和农民的责任一推六二五,那不是我们党的政策。党不但心里有农民,而且,还会努力使农民们过上较好的生活!” ·10· 十一 也许太累了,李一泓在夜晚居然睡得很香,发出轻微的鼾声。素素忽然闯进来,用力推他,惊恐地喊:“爸,你醒醒,醒醒……” 李一泓醒了:“素素,你怎么还不睡?” “爸,你听……” 扑通——什么重物沉入水塘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 一阵话语声传来: “还没沉!” “用杆子捅!” “你慌什么,我来!” 素素担心地拉住李一泓:“爸,别出去,我怕。” 李一泓摸摸她的头,一笑:“别怕,没什么可怕的。我听出来了,有冯二愣的声音嘛。” “爸,冯二愣那小子你还不知道吗?那是个混起来玩命的人。”秀花一听有冯二愣吃了一惊。 “没事儿,我听他这会儿的声音一点儿都不混。” “爸,要不你带上这个!”秀花将顶门杠递给李一泓。 李一泓接过,双手轮换着掂掂,又立在门旁了:“我带顶门杠干什么!” “要不你把手电带上!”素素将拿在手中的手电朝爸爸一递。 “这行。”李一泓接过手电,迈出家门,大步向院外走去。 李家房后的大水塘那儿,有人已经下水了,岸上还有人在用竿子往水底捅什么。 李一泓走过去,用手电照在冯二愣脸上,塘中的冯二愣水没腰际,光着上身,一颗秃头,样子刁蛮。 露出水面的铁斗,忽然一沉,冯二愣的身子随之一歪,没入水中,只有脸仰在水面,大叫:“哎哟哎哟,我脚被压住了,疼死我啦!” 村长慌了:“那是谁,还拿竿子乱捅,快下去把他拖上来呀!” 一个男人往后缩:“我也不会水呀……” 人们你推我退之际,李一泓早已穿着鞋就下了塘,趟到了冯二愣身边,蹲下身一用力,铁斗又露出了水面:“还不快上去!” 李一泓上岸,关心地问:“二愣,要紧不,用不用上医院?” 村长将手电还给他,说:“上什么医院,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只压破点儿皮,回家洗干净,上点药就行了。王栓,把他背回家去。” 叫王拴的人背起冯二愣走了。 李一泓手电光一一照在农民们脸上,又扫到加工器上:“是够丢人现眼的,不光丢你们自己的人,还丢你们老婆孩子的人和咱们这个村的人,再往大了说,你们的所作所为,还给‘农民’两个字丢人。” 村长尴尬万分,无地自容地说:“一泓,这事儿,你看,它原本是这样的……当初他们那样了,我明知不对,那也不敢反对,不敢报告呀。我要是和你一样,还不有人照样砸我家窗呀!现在他们要焚尸灭迹……” 有人抗议道:“我们没杀人,什么焚尸灭迹的!” “说错了说错了,一泓你看我都急得胡说八道了。现在他们怕了……他们都要这么做,那我也还是拦不住啊,全村就剩我一个党员了,他们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呀!”村长一个劲儿为自己辩解。 李一泓又用手电照住了手推车上的加工器,左看右看:“好歹也算是一台机器,沉到塘里,发动装置一报废,那不变成废铁,太可惜了吗?韩宝,车上的‘铁证’,是谁家的,给谁家送回去。就说我李一泓说的,我保证挨家挨户上门去义务改修一番,都能变成农户人家用得上的东西。”说罢,倒背双手,走了。 清晨,李一泓在小院里打太极拳,素素在屋里擦窗子。村长走进来,李一泓背对他,村长没敢贸然上前,蹲在院门旁吸烟,一副心烦意乱压力很大的样子。素素撇撇嘴,不屑理睬,继续擦窗,装没看见。 其实李一泓也从窗子的映象中发现了村长,他也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打他的太极拳。 李一泓终于收住套路,村长凑上前来,搭讪道:“一泓兄弟,拳是越打越好了啊!” “别兄弟不兄弟的,关系扯得太亲了,不是就都不好意思协商了吗?” “好好好,不扯兄弟关系。我知道党和政协之间,不兴拉关系。我问你,就是那大米的事儿……” 李一泓纠正他:“制造伪劣大米,坑人害人的事件。” “啊,啊,就是那事儿……上边会不会派人来,把我的党籍给开了呀?”村长紧盯着李一泓,支棱着耳朵,生怕漏过他的话。 “我……我求你,帮我向上边反映反映我的实际情况。我不是不想代表党的那个先进性。但是,我在村里很孤单,连党费都要跑到别的有支部的村里去交!人一孤单,不是就胆小怕事,先进不起来了嘛。” 李一泓将一只手放在村长肩上:“村长啊,那你愿不愿意有悔过的表现呢?也好将功折罪啊。” “愿意,愿意,我太愿意了!”村长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你听好,亲爱的村长同志,你通知全村,今天中午,家家户户都要看《和农民兄弟聊家常》,市委王书记要在那套节目里和农民兄弟说说心里话……” “行,行,你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今天谁家要是敢不看,我断他电!”村长正拍着胸脯打保票,忽然想起一件事,机密地说:“噢,对了,还有个重要的情况我得向你汇报。”俯在李一泓耳朵上小声说,“是冯二愣那坏小子砸你家窗的。他趁你家没人,偷了你家东西,凡是我知道的,都记在小本上了。” 李一泓走入院子,见院中已摆着两台“加工器”了。正在喂鸡的秀花满脸不高兴:“爸,你看你,这不是多事嘛……” 李一泓发窘地说:“秀花呀,别埋怨爸啊。要说多事儿呢,确实是多事儿。要说不多事儿呢,那也不能完全算是多事儿。” 素素走进屋,接过袋子,也责怪地说:“我嫂子说得对——爸你就是多事儿!别狡辩了!” 李一泓走到水龙头那儿洗手,素素跟到身旁,又说:“爸,老孙家的人,把咱家电视给送回来了!” “唔,我正愁中午到谁家去看电视呢。” “他家人说,见咱家没人了,怕被别人偷去,好心替咱家保管着。” “那你没谢谢人家?” 秀花插言:“谢个屁。” 素素也说:“就是,说得怪好听。谁信?” “你看你们,这么想就不对了,你们又怎么能断定,人家就不是一番好意呢?” “又怎么能断定?就他家人,路过别人家菜地,瞅没人还扯两把呢!”秀花说着直撇嘴。 “反正,人家又把电视给咱们送回来了,这就是一种和谐的愿望表示,你们说句谢谢,于咱们和他们双方面,和谐那就多了一份。你们要是认为和谐是好的,那多一分不是就比少一分强吗?” “和谐好,跟他们和谐不好。我这心里边还恨着呢!”秀花言罢,悻悻地进屋去了。 “素素啊,你嫂子她因为流产的事还耿耿于怀,你要多替爸劝劝她。人生在世,有的事摊上了,那该宽恕还得宽恕。记仇对别人,对自己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你这么会劝,你自己劝!”素素也扭头悻悻地进屋去了。 中午,李一泓和秀花、素素都在摆电视那屋看电视。电视中,女主持人在对王书记进行采访: “王书记,您刚才谈到对农民的教育问题。据我了解,不但农民,目前大多数老百姓,一听到‘教育’两个字,心里特烦。您怎么看这种现象呢?”女主持人的嗓音像黄鹂一样清脆。 王书记说:“我觉得‘教育’是一个很好的词,我们中国人千万不要烦它。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农民,为什么又特烦它呢?那是因为,长期以来,在我们中国,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关系往往被固定化了,仿佛谁是领导干部,谁就是合法的教育者。仿佛是老百姓的人,就永远只能是被教育者。我要是一个老百姓,我当然也烦。烦,意味着逆反啊!逆反意味着心里边在发问——凭什么?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以上情况,在中国几乎天天都在改变着。给领导干部提意见的群众越来越多了,这就是群众教育领导干部的一种体现,人大、政协的代表们、委员们,给各级领导干部提的意见那就更尖锐了。不瞒你说,我曾经参加过一次省里的会议,是省一级领导干部听取政协委员们的意见的会议,有几位政协委员,当场指名道姓地对某位领导干部严加批评,搞得那位领导干部脸红脖子粗的。可那批评是对的,所以批评者才敢于义正词严,这不也是一种教育吗?” 女主持人问:“毕竟是少数现象吧?” 王书记回答说:“但也毕竟正在逐渐形成趋势啊!党教育党的干部和广大党员,广大人民群众也同样有权教育从政为官的人。政协和人大,也是履行监督职能的。监督不是教育吗?” 女主持人点点头:“是,我同意。” 王书记接着说:“政府有义务教育农民,不教育农民那也证明对农民的关怀不够。这是我们市一位叫李一泓的政协委员的观点。他同时认为,政府教育农民的前提应该是关怀农民。同时关怀,同时教育。如果只有教育,没有关怀,那就是没有落实好党和国家的农村工作政策。如果既缺乏关怀,也缺乏教育,那么农民做了错事,不好的事,领导干部也有责任……” 女主持又问:“请问王书记,您今天的角色,究竟是教育者呢,还是被教育者呢? 秀花拍手道:“问得好!看他怎么回答!” “安静,别说话!”李一泓眯着眼,正看得入神。 电视中的王书记一笑,坦诚地说:“这么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来之前,就如何处理伪劣大米事件的问题,和李市长共同听取了部分政协委员的意见,包括李一泓委员在内的委员们,从如何进一步关怀农村和农民的思考角度,对我们提出了批评和一些很好的建议。那时,我是受教育者,现在,我是教育者。我们的某些农民兄弟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自私自利的,缺乏道德意识的,绝对错误的。我身为市委书记,有责任,有义务,借此机会对农民兄弟们进行教育。以后,市委和市政府,也要真心实意地欢迎来自农民兄弟们的批评,做真诚的受教育者!” “他也太会说了!”秀花对王书记的话不感冒。 “还说话!”李一泓又大声制止。 女主持人问:“那么,对于卷入制造伪劣大米事件的农民,市委市政府究竟打算怎么惩办呢?” 王书记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再强调一次,我们此次惩办的对象,绝不会是农民,而首先是那些利用农民以达到目的的不法分子。对于卷入事件的农民,市委市政府希望他们吸取教训,自己教育自己。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自己教育自己,也是我们社会所应倡导的教育之风……” 女主持人很风趣地说:“刚才我还以为您要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王书记笑了:“你的话很幽默啊!” 女主持人也笑了:“谢谢王书记,谢谢电视机前收看的观众,尤其是农民观众……” “就最后几句话还有点儿听头!”秀花往起一站,走到吃饭的屋里,大叫,“饭菜都凉了,吃饭,吃饭!” 素素关上电视,起身去掩上门,然后将小凳挪到爸爸对面,双手拖腮,两肘支膝,极其认真地问:“爸,你觉得那书记的话,说得怎么样?” 李一泓认真地反问:“你觉得呢?” “他有些话颠过来倒过去的,我听不太明白。” “你呀,连那么明白的话都听不明白,证明你语文学得不怎么样。” “错!我语文成绩挺好。我的作文还经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读呢!他谈的是政治,我听不太明白,那也只能证明我对政治的理解水平可能是差了一点儿。” “你呀,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我觉得他的话挺好。不,是很好。我年轻的时候,眼里的官是老头儿,半老头儿。现在,我也是半老头儿了,中国的官员却一代比一代年轻了,这也是一种进步。中国的希望,也体现在这一点上。” “爸,你也开始满口政治了。你是不是因为市委书记称赞了你几句,心里挺受用的呀?” “是呀,心里很受用。我也是人,我也爱听称赞的话啊!现在我才有切身体会,知道领导干部们为什么都爱听颂扬的话了!” 秀花的声音传来:“哎,你们老小,到底还吃不吃这顿饭啦?” 李一泓刚往起一站,素素扯了他一下:“再问几句,就几句。”李一泓只得又坐下。 “爸,你以后,也敢当场指名道姓地批评哪一位领导干部吗?” “政协既然给了我这种权力,我当然敢。但也要照顾到人家领导干部的面子,尽量别把人家搞得下不来台。政协委员,那也不等于是人家领导干部们的老师啊!” “爸,我可不许你得罪领导干部,那不光会给你小鞋穿,我和哥哥、嫂子,以及我们的下一代,都可能没有好日子过的。” 李一泓摸摸她的头:“没你说的那么可怕。采访到此为止,吃饭,吃饭!” 父女二人来到桌旁,李一泓看着饭菜,双手叉腰说道:“我不想吃了。” “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秀花不满而且委屈。 “那倒不是。” “胃不舒服了?”素素问。 “胃没什么毛病。孩子们,没想到我也参起政来了。而且呢,这一把政,我自认为参得还不赖。算对得起‘政协委员’这四个字了!现在,我只想美美地睡上它一大觉,你们吃你们的吧!”李一泓得意地说罢,转身进屋睡觉去了。 秀花和素素各自口中含着饭菜,对视了半天。秀花使劲儿咽下饭菜,喝一口汤顺顺嗓子,半翻白眼瞪着素素说:“我看,你爸有点儿,那叫什么‘奋’?” “亢奋!不会说就别说,吃饭呢,你‘奋、奋’的!” “你爸是不是有点儿亢奋?” “他光是我爸呀?我看你公公还有点儿飘飘然呢!” 李一泓的声音传来:“放肆!不许你们贬损我!” 秀花和素素都掩口笑了。片刻之后,李一泓睡觉的屋里就传出了震天的鼾声。 秀花忽然发现,冯二愣拄着柺站在门外,向屋里探头探脑。她放下碗,走到门口,冷冷地说:“到我家院子干吗?有什么事儿?” 冯二愣吞吞吐吐地说:“秀花,我……我想找我李叔,跟他,好好协商协商……” 素素指着屋里,大张口形,却小声说:“我爸睡了。” “这儿只有一个人是李一泓,是我公公,是她爸,没听说还有谁的什么叔!走吧走吧!”秀花脸带不屑,抬头看天。 “那,我后半晌再来。”冯二愣拐拐地走了。 秀花半倚着门框,说:“连那号人也要找你爸协什么商,你爸这位政协委员也太没分量了吧?” 素素一瞪眼,放下碗筷,起身进屋去了。一会儿,秀花也进来了,蹬掉鞋,上了床。素素将身一翻,背对她。 “别生气,小姑奶奶,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嘛!” “一个儿媳妇,总当着小姑的面贬损公公,你还有没有做嫂子的样儿了?” 秀花叹口气,躺下,自言自语:“我不是心里郁闷嘛,孩子已然没了,家又被盗了个一干二净,你哥又流落在外,你爸却还没事儿似的,我对他意见大了,只不过碍于他是长辈,不好当面数落他!” “嫂子,想我哥了是不?” “也想,也惦着。你哥那人实诚,别人怎么说,他怎么信,等觉出不对来了,也上了贼船了。一心想趁早下来,却又不知该怎么下,要不我两口子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说着就哭了。 素素又一翻身,轻轻搂住嫂子,安慰道:“嫂子别难过了,陪我睡会儿午觉吧。 两个农妇,各自挎着个大包袱鬼鬼祟祟地走入院子,来到窗前偷偷往里望,见李一泓睡着,又来到另一个窗前偷偷往里望,见素素和秀花睡着,她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摇头,于是她们又溜出了院子。 院中树影偏斜了,素素在床上醒了,发现冯二愣的头正在往屋里看,吓得尖叫一声。 秀花也醒了,惊问:“怎么了素素?” 素素大口喘气:“那个拄拐的又来了,往屋里偷看!” 秀花下了地,几步冲到门口,厉声指斥:“好你个不要脸的冯二愣,青天白日的,你偷偷摸摸溜入别人家院子,还偷看女人睡觉,你这叫耍流氓!” 冯二愣受了不白之冤,委屈地说:“嫂子,我不是……乡里乡亲的,我哪儿会耍流氓耍到你家院子里来嘛!” “怎么回事?”李一泓从屋里出来了。 “他偷看我和素素睡觉!“ “叔,我冤枉!我已经来过一次了,你正睡着,我是想来和你协商的。我想,我想……我想我们的关系,怎么样能和谐一点才好不是吗?” 李一泓跨到了院子里,不动声色地说:“我们的关系怎么不和谐了啊?” “叔,我实说了吧,李志家窗是我砸的……” “我早知道了。” “叔你早知道了。”冯二愣笑了,“那咱们今天,就算正式把事儿了啦?” “就这么了啦?”李一泓忽然狠狠扇了冯二愣一耳光,很响亮。 冯二愣捂着半边脸:“我可是主动来认错的!” 李一泓又扇了他一耳光。 冯二愣把整个脸都捂上了:“你都是政协委员了,还随便打人啊!打人可是犯法的!” “那我就先犯了法再跟你协商!你小子知道吗?就因为你砸窗,秀花怀的孩子流产了!” 冯二愣顿时愕然,弃掉拐,扑通一声跪下了。 “冯二愣,你个不得好死的,我今天非撕巴了你不可!”秀花状若疯狂,怒不可遏。 李一泓横身挡住冯二愣。素素出了屋,李一泓向素素使眼色,素素好不容易把嫂子推进屋里。一进屋,秀花就哭开了,哭她没出世的孩子,骂冯二愣不得好死。 李一泓将门关上,说:“凡事得讲公平。我不扇你两耳光,对我儿子和儿媳妇不公平。”捡起拐,递给冯二愣,又说,“起来吧!” 冯二愣撑拐站起,流着泪说:“叔,我罪过,我该死,我那天夜晚喝了点儿酒……” 李一泓伸手制止:“别说了。现在,那事儿算过去了。以后,只要你冯二愣愿意跟我们李家和谐,我保证我们李家的人也会诚心诚意地跟你和谐。现在我问你,我给你家改造的那机器,还好用吗?” “就是……就是总卡住……”冯二愣两颊红肿,说话都不方便了。 “那准是有的部件没拧紧。走,我再到你家看看去……” 一边往外走,冯二愣一边说:“叔,我这心里,我哪儿承想会……” 李一泓站住,训他:“不许再说那事儿了!” 那天晚上,李志家可热闹了!来的人都没空手。有的送来的是李志家的,有的不是,是人家把自己的东西送来了,怕他们一时缺这少那的。而那些拿了李志家东西的,都说是替保管的。唉,真好心替保管的人,肯定也是有的吧。有的还主动提供线索,让李一泓向有关部门汇报,好把那些应该严办的人追查到…… ·11· 十二 文化馆里,齐馆长正在接电话:“你找的李一泓委员,他此刻在重点中学参加校庆活动。对,他当然还是我们文化馆的人,而且还是副馆长呢。他家的电话?对不起,我没有权利随便告诉您,他的手机我不知道。我?我是他的同事。您有什么必要知道我的姓名吗?投诉我?投诉我什么呢?哎,你别骂人啊!你才混蛋呢!你他妈的!”齐馆长啪地摔放下电话,瞪着电话生气。 电话又响起来。“什么东西!”齐馆长干脆将电话连线扯了下来。 齐馆长一转身,见李一泓不知何时站立在办公室门口,目光忧郁,充满歉意地看着他。 “你看这,我招谁惹谁了。说着说着,一不高兴,就张口骂人!”齐馆长生气地坐下了,从桌上抓起烟,叼了一支。 李一泓掏出打火机,按着,伸了过去。齐馆长迁怒于李一泓,一扭身,连他也不理了,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了烟。 李一泓松指灭了打火机,也坐下,望着齐馆长,低声说:“文彬,对不起。” “我看啊,你李大委员,应该有专门办公室,专用电话,还得给你配一名百问不烦的秘书小姐!”齐馆长还在气头上。 “最好再配一辆车。”李一泓苦笑。 “你想得倒美!” “那你还生这么大气?” “我……我不是烦嘛我,自从你当上了政协委员,我都快成了你的专职接话员了。每天,我这电话一响,差不多一半是找你的,我真有点不明白了——全市还有那么多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怎么偏偏找你的人这么多?”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你自己想明白了?” 李一泓摇头。 “我想,还是我没摆正一种关系——那就是政协委员和本质工作的关系。你看我近来像什么样子,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是文化馆的人了。我是副馆长啊,咱俩是有分工的啊。我有我的一摊子本职工作,我倒好,快变成甩手大爷了,对馆里的工作不管不问,全摞给你一个人了,人家一请,还跑去站台上了。那种事儿,非得是我也赶去往台上一站吗?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老李你也别这么说自己,言重了。近来,你一有空儿还是到馆里来过几次的。” 齐馆长说着,扯起电话线要往电话上联,却被李一泓止住了:“别别,先不忙接上它,咱俩不受干扰地说会儿话。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在咱们文化馆的网站上贴一份个人宣告——该找法院的不要找我,该找政府部门的不要找我,该找街道委员会的不要找我,该找学校、老师和家长的不要来找我,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管的人却不管,这样的事才轮到找我。而且,星期一到星期五也不要来找我,我要做好本职工作。本职工作都没做好,还当什么政协委员呢?星期六和星期日可以来找我,我拿出半天的时间,在家里或在馆里恭候。而且,我还得让人们明白,无论他们的事对于他们个人是多么的急、多么的冤、多么的烦、多么的不公平,那也别指望我充当包公。我也只能代为反映、申诉、督促该管的人管一管而已。只有和许多人的利益发生关系的事,我才要当成使命和责任。文彬,你认为我这么决定对不对?” 齐馆长轻轻一拍桌子:“对!你这么着就对了!你呀,是个好人不假。可是,如果‘好人’二字成了你的心理包袱,希望给一切求到你头上的人都留下好印象,那就等于没有自知之明。你还真要好好向咱们老馆长学习,哪些事才是一位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使命和责任,老馆长头脑里那是很清楚的。” 李一泓点头,又说:“那今天不是公休日,现在是上班时间,有什么工作是我副馆长应做的吗?请你馆长安排吧!” 齐馆长笑了:“你自己这么主动,我还真不好意思给你安排。老实说,近来我一个人都有点顾此失彼,忙不过来了。”说罢,起身打开柜门,抱出一尺多高的一摞夹子放在桌上。 “这全是咱们市剪纸作品的获奖原样。你忙,有时候我也逮不着你。前天我组织些人当评委,把各项奖都评出来了。交给你的任务是,给每一幅作品写几句评语,怎么样?” “没问题。” 回到家,李一泓家把一尺多高的那一摞剪纸作品和小刘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放在中间屋的吃饭桌上。他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忽然将剪纸作品往旁边一推,拿起了那一份材料——显然,他想先看材料,但竭力克制着……轻轻叹口气,他又将材料放在桌角了,并用那一摞剪纸作品压住了。 他双肘横在桌上,坐端正,闭上了眼睛。那些破败学校的情形,那些眼神儿木讷的孩子以及表情漠然的老师,一幅幅美丽的剪纸图案,交替、重叠地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剪纸画面越叠越快,越叠越多,终于将学校、老师和学生们的画面覆盖住了。李一泓睁开了眼睛,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份剪纸作品。 屋里的灯亮了,李一泓,呆呆看着那一份材料——他终于拿起了材料…… 李一泓双手拿着口琴,举在嘴边发呆。他想起了今天齐馆长的话:“但愿对你能有点儿用,咱们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不能一点儿都不走心,要人人还要心干吗?”又想起了和那位农村小学校长的对话: “你替我把信转了?” “还……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院门响了,素素拎着书包回来了,书包看去很沉,她很倦怠。 “怎么回来这么晚?” 素素拖长音调说:“有——事——啦!” “开学第一天,能有多少事儿?疯玩儿去了吧?” 不料素素挥舞手臂一声嚷:“冤枉人!”手一垂,不管书包了,摇摇晃晃走向李一泓,李一泓起身迎向素素,素素倒在他怀里,接着,身子往地上滑去。 李一泓搂住她,吃惊地问:“你醉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素素喃喃道:“我……没喝酒……我……头晕……” 李一泓将素素放在椅子上,素素随即伏在桌上。李一泓去从锅里盛了一碗米汤,放进糖,用小勺搅搅,端给了素素:“新煮的粥,这是米汤,喝了。” 素素喝了一口,眼睛一亮,接着双手捧碗,如渴汉饮水,咕嘟咕嘟喝光。喝完米汤,素素双手按桌面,忽然大叫:“我饿!饿死了!我要吃东西!吃好多好多东西!我……” 两片夹蜂蜜的馒头堵住了她的嘴,她愣了愣,接过去狼吞虎咽。 李一泓心疼地说:“慢点儿,别噎着。” 素素吃完,又说:“还吃!” “饭菜都在锅里温着呢,先这样吧,待会儿再吃饭。”李一泓将素素抱进她屋里,放在床上,坐床边,摸了她的脸一下,批评道:“自从你上了高中,你血糖就开始低了,你自己要重视这一点,不管学习压力多大,都要按时吃好三顿饭。” “爸我记住了。”素素撒娇,“学校出了件大事,爆炸性的,闹得许多同学和老师都没吃饭。” “唔?说说。” “校庆刚一结束,还没送走嘉宾们,我们班的同学周家川就跑上了台,抢去话筒,代表几名男生发表了一通转学声明。忽然他们的家长也出现了,都要打他们,追得他们满校园跑。结果呢,又有几名同学受了影响,也抢去话筒,声明转学。杨校长就号召我们一些好学生和老师分别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结果呢?”李一泓追问。 “他们情绪都很激烈,好难劝。有几个被劝得回心转意了,但最后,学校还是不得不给周家川他们几个办了转学手续。接着一些男生女生就跟他们告别,有的还相互间抱头痛哭,情形挺悲壮的。老师们认为那些跟他们抱头痛哭的学生是立场问题,都被留下来批评教育……” “其中就有你?” 素素点头:“放暑假那天,周家川被扣留在学校补课,他让我给他家里捎话儿,我因为哥哥家里也出了那一种事,忘了,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就是咱们村东头老周家的儿子?” 素素点头。 “素素,你对你们重点中学的感觉究竟怎么样?” 素素有主动说的欲望了,坐了起来:“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然听真话。” (;;)“压抑。” (;;)“为什么?” (;;)“本来就是。一名学生,如果连续几次考试名列前茅,他在老师眼里,就如同导演发现了明星苗子,不管他的品质多么成问题,那么他也是好学生了,连他的自私自利,都成了个性鲜明。可他如果接连几次考试成绩又下来了,那么他在老师眼里又没希望了,老师的注意力又被其他成绩好的同学吸引过去了。同学之间,那种学习竞争的劲头不正常,挺邪性,暗中较劲儿。都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心理作祟。哪名同学要是有本新的复习教材,谁要借,那个难!可谁要生了病,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他的学习对手就会心里暗喜。学习上的互相帮助在我们学校就是一句空话,有的同学甚至发毒誓,不考上清华北大,毋宁死……” “你们学校还有不少干部家庭的孩子吧?”李一泓皱了皱眉头。 “嗯,每班都有几个,省城和省里别的市的都有。市里干部家庭的孩子,在我们学校是小干部的孩子。大官的儿女,都有负责提高学习成绩的老师,为他们制定专门的学习计划。即使他们的成绩到头来还是不行,那也没什么大关系,毕业时学校会给他们开一份证明,证明他们是什么什么特长生,使他们顺利地进入本省的几所大学……” 李一泓听到这陷入了沉思。 起身走到院子里,他发现了素素的书包,拎进屋去,却见素素已睡着了。 他拿起小刘替他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沉思良久后,抓起电话,连拔两次,却没人接。 李一泓来到杨亦柳家门前,门口停着两辆奥迪,两名司机正在吸烟,见李一泓站住,都拿眼打量他。 李一泓问:“杨校长家有客人?” 一名司机反问:“你问这干吗?” 李一泓说:“我是杨校长朋友,想找她聊点儿事。” 另一名司机看一眼手表,不耐烦地说:“过一小时再来吧!” 李一泓看了看两辆车的车牌,问:“从省城来的客人?” 一名司机本能地挡住车牌,另一名司机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大好奇心,走吧走吧!” “问问就惹你们不高兴了,对不起。”李一泓倒退两步,转身走了。 李一泓回到家里,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想起了在公园门外,杨亦柳帮他擦脸上的黑点时的亲昵情形。 公园里,学太极拳的人们刚刚解散,杨亦柳和姚局长在说话。 “杨校长!”她遁声望去,见李一泓在石桌石凳那儿等她。 “老李那儿叫我,你侄女的事儿,你就照我说的做吧,啊?”杨亦柳边说边向李一泓走去。 杨亦柳走到李一泓跟前,欣赏地说:“就爱看你穿着一套白色的练功服”——他俩的服装一红一白,对比鲜明。 “聊你的素素?她昨天又挨批评了,老师向我汇报,说她对几名非闹着转学的学生深表同情,那几名学生你在我办公室见过的……” “亦柳,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成了政协委员以后,一位农村小学姓苏的校长给过我一封信,信中对你那重点中学谈出了自己特别尖锐的看法……” “重点中学是市里的公立学校,不是我杨亦柳办的私立学校,如果连这一点都不首先分清楚,那样的信,我看也不看。” “可……可我并不认为写信的人是在对你进行攻击,我非常同意他在信中所表明的观点,在我看来,你的重点中学……” 杨亦柳愠怒地说:“我再说一遍,不是我的!是国家办的!” “对不起,不是写信人的说法,是我自己说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你究竟什么意思?快点说!”杨亦柳将头扭到一边,“听别人的反对之声还听不完呢,又得当面听你的!” 李一泓也愠怒了:“你必须听,不高兴也得听!” 杨亦柳呆呆地看着李一泓,不认识了似的。 “对于市里的重点中学,锦上添花,一点儿没错;对于市里那些贫困农村的中小学,雪中送炭,是句空话。要不是党中央和中央政府免了学杂费,那些孩子们就更可怜了。十几年了,市重点中学多吃多占,你杨亦柳运用你的能量,一大块一大块地切走市里的教育经费,这是不对的。一花独放,一枝独秀,你们于心何忍?!” “李一泓,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是谁们!” 李一泓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是杨校长和那些大官小官们,他们为了他们的孩子,取悦于你,你为了你那膨胀的虚荣心,利用他们。市里的头头脑脑,尤其是负责教育的人,也在利用你,打造他们的政绩工程。党中央国务院,离我们这儿迢迢千里,可是总书记总理的眼,也分明望到了此市此地那些穷困农村的中小学。而你们这些人,抬抬脚,坐上辆车,两三个小时就也能亲眼去看一看,为什么你们都不去?不去就等于那些情况根本不存在了吗?” 杨亦柳缓缓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说:“李一泓,你教训我还没有资格,恕不奉陪!”转身便走。 “你别走,这是一位政协委员和一位政协常委之间的正式谈话。” “那你也得问我有没有工夫!” “亦柳,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向你认错。有些想法,让我李一泓接连几宿睡不着觉,就算我请求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不行,我也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此刻没工夫。”杨亦柳又拔脚便走。 李一泓拽住她:“亦柳……” “别拉拉扯扯的!”杨亦柳一甩手,扬长而去。 在市政协蒋副主席的办公室里,蒋副主席在看小刘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李一泓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蒋副主席放下材料,沉思。 “材料,我还要拿回去补充一下,之后,您看替我转给哪方面好?”李一泓问。 蒋副主席抬头看他,不动声色地说:“暂时,哪儿都不要转得好。” “转,是我的正式要求。我认真学习过政协章程了,我有这一权力。” “你当然有这一权力,可是,一泓同志啊,你使我大为其难!” “您有何难呢?”李一泓不解。 “因为……我的小女儿,也在重点中学。当初,也是我亲自求的杨校长……” 蒋副主席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李一泓…… 李一泓望着他背影,低声说:“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小女儿,也在重点中学,也是我求杨校长,把她从普通中学转去的……” “咱们新上任的王书记,他的女儿,也从别的市的中学转到咱们市的重点中学来了,又是我找了杨校长,她才给开了绿灯。我们政协常委中,不少人的儿女在重点中学,据我所知,凭成绩考入的没几个,人大方面,同样如此,更不要说,还涉及一些省里的领导。重点中学这种情况,只谴责杨校长一个人是不公平的……” “我明白了。” “一泓同志,你和我都是既得利益者,怎么做更妥当,这里也有一个体现你我道德怎么样的问题啊,我们的做法如果不妥当,那你我成了什么人了?” “我……我还真没想这么多。” 蒋副主席转身,走回来坐下,又说:“杨校长是一位好同志,她身患癌症,你知道吧?” 李一泓点头,也按灭了烟。 “她为打造重点中学,呕心沥血,功不可没,这一点你承认吧?” 李一泓又点头。 “最近,对重点中学以及她的批评之声,否定之声,逐日增多,学校里也发生了令她烦恼的事。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更要冷静,更要讲求方式方法。你说呢?” “那,依您看,究竟该怎么做呢?” “作为你个人,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有权向任何方面反映你所认为的问题。而且,我和你一样,认为我市教育经费的分配确实存在应当引起重视的问题。但我又认为,这件事太敏感,最好先压一压。所以,你自己转,我不阻拦,但要求我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或政协机构的名义替你转,这我还要慎重考虑。” “我希望获得支持,你将考虑多久?” “不一定,先压压再说,先压压再说。” “因为太多的人成了既得利益者,就集体失语?”李一泓站了起来。 “同志,你也不能理解成那种意思嘛!” 李一泓目光定定地看了蒋副主席片刻,失望地转身离去。 蒋副主席在他身后喊:“哎,这材料……” 晚上,李一泓在桌上摆了一溜小酒盅,有的已空,有的还有酒。李一泓又端起一盅,刚欲饮,电话响了。李一泓放下酒盅,走去接电话。 “李一泓,你说的那一封信,你没丢。你的做法,很卑劣!”杨亦柳的话语里充满愤怒,然而更多的是失望。 “亦柳,到目前为止,我自认为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仍很尊敬你……” “你不笨,自己上网去看看——看我们市的政协网……” 李一泓放下电话,走进素素房间,打开电脑。他终于找到了杨亦柳让他看的东西——“一个穷困村的小学校长写给政协委员李一泓的信”。 李一泓震惊、生气,捧起电脑,欲摔。但他毕竟是个有足够理性的人,没舍得摔,反而又轻轻放下了。 “爸爸,你太不应该了!”他一抬头,见素素回来了。 素素将书包往床上一甩,哭开了:“你怎么能那么做啊,那多伤害我们杨校长啊!” “那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你撒谎,老师、同学,每一个人都认为是你干的,大家都同情杨校长,瞧不起你的做法,还认为我是小内奸。”素素哭着扑在床上。 李一泓火了:“就算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那些内容都是事实!” “那我还怎么在学校上学,我明年就该考大学了你知道不知道哇?” “不能在重点中学待下去了,那就转学。” “我不,你自私,你沽名钓誉,一点儿都不为我想一想!”素素离开床,哭着,说着,将李一泓推出门外,插上了门。 李一泓瞪着门呆立半晌,在素素的哭声中,走到桌前,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盅狠狠摔在地上…… ·12· 十三 素素病了——满嘴泡,嗓子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李一泓也变了,整日里眉头紧锁,闷声不响,似乎连对素素,也顾不上关心了。那几天里,他好像变成了一名即将面临高考的高三学生。 这天晚上,李一泓穿着圆领背心,戴着花镜,手持蒲扇,扇着凉,不停地拍打蚊子,坐在台灯下阅读文件。他放下的一份文件,封页上印着一行字——《市政协议政材料汇编》,接着拿起了另一份材料,页上印着一行字——《市政府年终工作报告》 素素又咳嗽,李一泓放下文件,走至素素房间门口,探头问:“素素,要不要喝水啊?” 躺在床上的素素不理他,将身子一背。李一泓从门前退开,兑了一杯蜂蜜水,用小勺搅动着。这时,院子里有人问:“李素素在家吗?” 李一泓放下杯,走到屋门口,见是素素年轻的女班主任曲老师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哎呀,是曲老师啊,请进,请进。” 曲老师进屋后,表情不冷不热地向李一泓介绍:“这位是李副校长。杨校长听说素素同学病了非常关心,嘱咐我们来看看她。” 李一泓伸出了手:“咱们初次见面,幸会!请你们回去一定替我和素素感谢杨校长。” 李副校长不得已似的跟他握了一下手,立刻怕被蛇咬似的缩回了自己的手,轻咳一声,庄重地说:“我既是代表我们杨校长来的,也是代表我们重点中学来的。杨校长和校方的态度是这样的——你们之间的矛盾,那仅仅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你对我们重点中学声誉的诋毁,那也仅仅是你个人应负什么样责任的问题,我们校方当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但这一切,都应该看成是与李素素同学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我们认为她还是我们重点中学的一名好学生,我们对她的良好品质绝不会因而产生任何怀疑。所以,我们代表校方以及杨校长前来表示我们对她的关心。” 李一泓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自然地笑道:“亲爱的同志们,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那么复杂吧?其实直到现在,我对你们杨校长也是非常尊敬的。我只不过对你们重点中学……” “我看,我们不辩那些话题好吗?我们毕竟不是来听你解释什么的,我们是来探视我们的学生的。”曲老师插话道。 “这……那两位请吧……”李一泓将曲老师和李副校长引到素素屋子的门前,为他们挑起了门帘,“素素,曲老师和李校长看你来了。” 曲老师和李副校长进入屋里,门帘从李一泓手中徐徐垂落,他被隔在了屋外。屋里传出曲老师的声音:“素素,杨校长让我和李校长来看看你。”素素看着自己的班主任,忍不住哭出声来。 李一泓走出屋去,站立在花树前,愣怔片刻,缓缓仰头望月。素素的哭声和辩白之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老师,我不是小内奸……”李一泓叹口气,一转身走出了院子。 公园里,古树间,李一泓在打太极拳。没有音乐,没有第二个人,只有他独自一个人。他的动作依旧潇洒、飘逸,举手踢足都蕴含着高手风范,但是他收招后的身影却是那样的孤独,淡淡的忧愁因为他而徘徊在林间…… 文化馆图书室里的书架之间有一张小桌子,李一泓正坐在那儿写东西。齐馆长来到他跟前。 “老李,这会儿没外人,你告诉我句实话,网上那一封信,究竟是不是你贴上去的?”齐馆长忽然问。 “那怎么会是我李一泓的做法呢。”李一泓坦然面对齐馆长询问的目光。 “我也认为那不是你的做法。” “而且那封信,也不是苏校长请求我转的那一封信了。” “那些措词激烈的言词,简直像是在声讨重点中学了。那就太极端了。反正这件事对你的声誉很不利,其后贴了不少骂你的言论,认为你是在炒作自己。” 李一泓平静地说:“咱们老馆长生前不是也有过类似经历吗?” “说点儿高兴的吧,那些剪纸作品的获奖者,对你为他们写的评语都很满意。” 李一泓立刻冲他挥手,齐馆长说:“撵我?那我只好走啰!”笑着离去了。 放下笔,李一泓思考一会儿,起身到书架前找书,抽出一本很旧很旧的书——《陶行之文选》。 下午,政协办公楼前,蒋副主席和杨亦柳边说边走着。 “请您放心,我是常委,不会情绪化的。” “你能那样最好,那我就放心了。” 会议室的圆桌后加了两排椅子,坐满了人。多了一个话筒台,旁边有一张桌子,蒋副主席就坐在那儿。 蒋副主席照例来了段开场白:“各位常委、委员、同志们,在杨亦柳常委的提议下,今天将诸位请来,咱们开一次关于我市教育事业发展现状的讨论会。关上门,一家人。现在门已关上,还是由我主持,老传统,自由发言,不限时间,可以插话,允许调侃,谁讽刺谁几句,被讽刺的人也不要在乎。对发言者只有一条要求,摆情况,亮观点,有态度,有立场。当然啰,政协的会上,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抓小辫子。这种老生常谈,还是要谈。每谈一次都是一次民主承诺嘛!啊,哪位先发言?” 杨亦柳不客气地说:“好,我开始。近两三年,正是我们市重点中学爬坡的阶段。网上新统计出来的数据表明,我校的高考升学率名列全省第三,而我校考入重点大学的学生人数,其实已是全省第二。诸位,我们这一座市城,只不过是一个地级市啊!这算不算是为我们市争了光呢?” 李一泓在画杨亦柳的速写,画得还很像。 门开了,养老院的黄院长闪进来,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他向大家一抱拳,表示因来晚了而歉意。 “可也正是在我们重点中学爬坡的这一个阶段,否定之声渐多。什么一花独放一枝独秀了,什么锦上添花好大喜功了,什么多吃多占了,漂亮的孩子穿名牌没模样的孩子没衣穿了,什么把一部分孩子的幸福建立在另一部分孩子的痛苦之上了。别人怎么看,我不在乎。可是我们政协内部的委员怎么看,我作为教育委员会主任,则不能不重视。有一件事,大家肯定已经知道了,那就是三天前,李一泓委员将一封别人写给他的信公布在网上了。这一封信,可以说是把我们重点中学的存在意义说得一无是处,抹得一团漆黑……”杨亦柳显然作了充分的发言准备,一句紧接一句,虽然克制,但还是听得出那语势的咄咄逼人。 李一泓停止了画她,镇定地望着她。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一泓身上,确切地说,是投射在他脸上。 李一泓起身走到了话筒台那儿,杨亦柳回到了自己座位那儿坐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李一泓感觉并不是那么自然,调整了一下状态,李一泓说:“我就谈一点儿事实,加上一点儿感觉吧。不久前我和文化馆的同志们送书下乡,亲眼目睹了某些穷困农村里中小学校的凄惨状况,那使我们异常震惊。使我联想到另外两件事。一件事是,有一位北京的文物收藏爱好者,曾到我家里来做过客。他对我说,一路深入各地农村,希望收集到一些令他惊喜的东西,可他没获得惊喜,却受了震惊……” “一泓,你扯远了,大家的时间是宝贵的!” 不用看李一泓也知道谁在说话,他遁声向黄院长望过去。 黄院长又说:“这不是一次文物收藏专题报告会。” 李一泓没理他的茬:“他因为他所看到的贫穷景象而震惊。他以往只不过来去于各大城市之间,国内国外之间。贫穷的地方离他都很远,他以前从没去到过,没亲眼看到过,心里就没装进去过,当然,他在电视里还是看到过的,但那与亲眼看到有区别,转而就忘,并没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另一件事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一届党中央和中央政府,在执政治国的开局之年,就颁布了减免农业税的法令,接着颁布了免去农村中小学课本费的法令。党中央和国务院也同样在北京,也同样离穷困的地方很远,但胡锦涛总书记和温家宝总理都亲自去过那些贫困的地方,所以装在他们心里了。老百姓有句话说得好,孝不责盲儿聋女,他们看不到,听不到,那就不能用孝不孝来责怪他们。我们这个市,至今还有很穷很穷的农村,但那些地方离我们并非千里万里那么远啊!即使骑辆自行车,出了城,半天的时间,也就会去往一处地方,亲眼看到。我记得我从一本杂志上读到过一篇外国人写的文章,他认为中国在许许多多中国人心里其实是很小的。侥幸生活在北京上海的某些中国人,中国的概念对于他们,渐渐的似乎就变成一座北京,一座上海了。而我要说,对于我们这一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甚至连我们这个市的概念都变得很小了。我们的眼,我们的耳,似乎连城市以外的事情都看不到了,连城市以外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那是你,不是我们!”又是黄院长的声音。 黄院长说完走到了话筒台那儿,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可以先说几句吗?就几句。” 李一泓笑笑,闪到一旁。 “我和一泓是老同学关系了,所以我敢这么无礼。一泓委员他刚才的一大番话,似乎想要向我们证明,他是一个非常富有同情心的人。同情心我也有啊,在座的委员们都有啊!连点儿同情都没有,那还配当政协委员吗?但国有国情,市有市况啊!改革开放二十余年来,国力大大增强了,所以如今才有城市反哺农村的前提,对不对我亲爱的同志,我们市又是一个什么情况呢?一个经济次发达的市,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请不要用你所看到的贫困现象指责任何人,任何方面。说得不客气点儿,你那就等于用你那一种所谓的社会公平意识,来向市委市政府施压。而我认为,这有违一位政协委员的对自己的自觉要求。在我看来,贫困在你所去过的那些农村,是一种必然的存在,并且还将继续存在下去。我们每一位政协委员,都有责任告诉那里的人们,那里的老师、校长,包括那里的孩子们,他们还应该更具有耐心地等,也只有等,必须等,等到有一天,像我这样一些人士,帮助市里的领导们,把本市这一块经济蛋糕做大,再做大!这就是我,一位本市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基本立场。而且,我认为这才是一种正确的立场!”黄院长说完之后,将始终握在手中的一卷报纸盛气凌人地往话筒台上一摔,大步走回原位。 李一泓就又站到了话筒台那儿,笑笑说:“刚才黄院长的一番话,使我联想到了《列宁在十月》里的两句台词。一句是瓦西里对妻子说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都会有的。’另一句是列宁的台词:‘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等。’而我想就黄院长关于‘蛋糕’的比喻提出一个问题——‘蛋糕’究竟做到多大才算够大?才可以考虑切给那些贫困农村的中小学校一小块儿?”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卷纸,展开,接着说:“让我来读一些相关的数字,都是我从发给我的材料中抄下来的:一、与八十年代初期相比,即使我们这个经济次发达的市,经济增长率也翻了二十余倍。可本市教育经费的支出,却几乎没有增长过,近年还有所下降。二、近十年来,本市教育经费总额的十分之二左右,逐年拨给了市重点中学。而本市内,除了重点中学,还有二十几所普通中学,二十几所小学。近十年来,那些中小学几乎没享受到教育拨款,或只象征性享受到过。而那些中小学的环境情况与重点中学相比已经差距甚大。三、在本市农村,目前有近百余所规模不等的小学、十几所名不副实的中学。他们的状况,无人问津,处于自生自灭之境。四、重点中学新铺了一条塑胶跑道,造价十二三万元,足够较全面改造两所贫困农村的小学校目前凄惨的面貌……” 走廊里,正在吸着烟的黄院长的手机响了。 “喂,是我……”黄院长走开几步,小声说,“正在开着,哦?有这等事儿?” 他又走开几步,更小声地说:“确实吗?这我就有点儿搞不懂他了……千真万确?好极,好极,你告诉我真太是时候了。” 黄院长合上手机,内心既激动又兴奋,狠吸几口烟,一下按灭了,正正领带,大步向会议室走去。他轻轻推开门闪进来,看见杨亦柳正瞪着李一泓,欲起复坐,想打断李一泓的话又强忍着。 黄院长又凑近杨亦柳耳语:“别忘了你是常委,无论如何别失风度。” 李一泓已在读稿了,声音也变得响亮而又坚定不移:“作为市政协委员,我强烈要求市政委考虑我的如下意见:一、暂时取消包括市委市政府、人大及政协办公楼翻修扩建工程在内的十一项建设工程。我不否认那些工程的必要性,但是比起一所所小学校对于一群群农村孩子们的必要性,前一种必要性并不同时具有急迫性。第二、我强烈而坚决地反对市政府拟在明年再拨专款给重点中学,为支持重点中学创建本市的所谓重点小学。目前本市的人民大众并不需要有一所和重点中学一样的重点小学。个人投资创建,另当别论。三、我主张,对市重点中学的财务进行清查。市重点中学既然是政府的中学,其多年来所收方方面面各种名目的赞助费,当也纳入市政府教育财务,充作本市教育基金……” 杨亦柳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大声指斥:“李一泓,你太过分了!你也欺人太甚了!” “杨校长,我不是在主张对你个人进行经济审查,我对你的清廉毫无疑心。我只不过认为,市政府对重点中学每年收受了多少赞助费,有权过问,并有权提取、支配。” “你简直将我们重点中学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我告诉你李一泓,我杨亦柳虽然是女人,但也是有脾气的!” “让他说下去!”黄院长说。 “让他说下去!” “对,听他把话说完!” “说啊!刚才你说到了第三!” “第四、从明年起,我市应该制定出扶植贫困农村教育事业,尤其是小学校的计划。我国卓越的教育家陶行之先生说过:‘对于一个国家,教育的根本在小学。’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就是,政府要尽量给予孩子们相对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利。而最后我想说,我李一泓也是有脾气的。我的脾气之一那就是——倔。从现在起,我将为我如上的主张锲而不舍。如果在座的诸位中,有人支持我,那么请在我这一份提案上签名。”李一泓离开话筒台,将提案轻轻放在桌角。 黄院长起身走到话筒台那儿,轻咳一声,环视人们,大声说:“我和李一泓是高中同学,他当年是学生会宣传部长,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还写过诗,喜欢朗诵。所以,在我看来,他刚才的发言,只不过是一次演说秀而已。他自己在我们政协的会议室过了一把痛痛快快的演说瘾,同时大大地愚弄了我们一次。” 人们都很诧异,有人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 李一泓霍地站了起来,严肃地说:“黄礼学,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是在批评你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不择手段,实行攻击,出卖友情,以达到迫切捞取政治资本的目的。”黄院长咄咄逼人。 “你这才是攻击!你要讲出事实来!” “一泓,非要我讲?我可是不太忍心当众戳穿你。” 李一泓愤怒已极:“黄礼学,你今天非讲出事实来不可!” 蒋副主席也说:“黄院长,虽然我预先说了,允许调侃,但是并没有说允许攻击。你要是不能讲出事实,那对于一泓委员是不公正的。” “既然蒋副主席也要求我讲出事实来,那么我只有从命了!否则,对亦柳委员也是不公正的。而事实是,就在不久以前,李一泓他还通过自己大女儿去求杨校长——交给杨校长一份学生名单。那些学生的父母,都是省城方方面面的干部。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女成为咱们市重点中学的住宿生。而杨校长,碍于和他李一泓的友好关系,将那些学生照收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黄院长的话顿时引出一片哗然之声,杨亦柳和李一泓显然都很出乎意料。 “一泓,你敢说没有此事?”黄院长逼问。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会,我怎么会……事实是我批评过我大女儿……”李一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一泓的脸缓缓转向杨亦柳,杨亦柳猛地往起一站,匆匆走了。 “你看,你明明做过的事,却不认账,杨校长她除了一走了之,另外还有什么办法呢……”黄院长一脸替李一泓不耻的表情。 李一泓的脸又转向了黄院长——他已听不到黄院长在说什么了,只见黄院长的嘴唇在翻动。 李一泓清醒过来,看到了正在离去的人们,看到了蒋副主席呆愕的脸,看到了黄院长微微冷笑的脸。他身子一晃,一手按住桌子,喷出一口血,染红了桌角的提案…… 医院长廊里,李志走几步跑几步,连撞数人,终于找到了李一泓住下的病房,刚想进去,一名护士恰巧出来了。 李志轻轻推门进入,低声叫:“爸……” 李一泓正半卧半坐,闭着双眼,闻声睁开眼,拍拍床边。 李志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了父亲的手难过地说:“爸,都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好,尽给你惹是生非……” “春梅她太不应该了啊!她居然自作主张,还守口如瓶,对我一瞒到底。我从没遇到过今天这么无地自容的情况,丢人啊!”李一泓的泪流了下来。 “爸,你和杨校长的关系已经闹成那样了,我怕我妹她在学校的处境……” “是啊。接下来,肯定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小妹难以再是重点中学的学生了。我这么着急让你来一下,就是要跟你说这事儿,刚才我已经和六中的常校长联系过了,他同意你小妹转过去。” “我小妹现在可高三了,明年夏天可就该高考了。”李志心有忧虑。 “是啊,我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心里才焦急,还是早做决定好。” 李志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春梅,兄妹互相看着,都站住了。 “爸怎么样?”春梅问。 “他身体一向好,护士说没事儿。” “要不要我托个关系,让医院多加关照,起码给安排一间单人病房?” 李志冷淡地说:“不用你操心,我爸现在住的就是单人病房。我妈当年在这儿住过院,我爸给这儿的医生护士留下过很好的印象,他们对他很关照。” “哥,你怎么这么跟我说话?”春梅跟李志走到长椅那儿,“我承认那件事儿我瞒着爸,做得不对,可你就没惹爸生过气吗?” “春梅,你给我听着,我们从小到大,我爸对你,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要疼爱得多,可你给他惹的麻烦,也比我多得多!自从你进了省城,除了还姓李,你越来越不像我们李家的人了!” 春梅张张嘴,欲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13· 十四 六中的常校长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他和素素走入教研室,几位男女老师都不约而同站起来,以亲切而又带有点儿研究意味的目光望着素素,素素不由得低下头。 常校长对一个女老师说:“刘老师,李素素她分到你们班吧。” 这位刘老师,跟杨校长年龄差不多。她笑了:“没意见。重点中学转来的学生,我有一个要一个,不嫌多。” 一位年轻些的女老师说:“你当然没意见啦,学习好的学生哪个班嫌多啊!” 一位老年男老师说:“我有意见。校长,也不能学习好的学生都往一个班塞吧?” 常校长解释:“我可不是偏向刘老师啊,把李素素也分到刘老师班上,让她有个伴,尽快适应新的学习环境嘛!” 素素对校长的话敏感起来,抬头看校长。 刘老师离开桌子,走到素素跟前,一脸严肃地问:“李素素,你上学期的考试,排名第几?” “我们已经不搞公开排名了。” “这我当然知道,我们六中也早就不搞公开排名了。现在哪个学校还搞公开排名呢?但一名学生的成绩名次,那是一种事实存在,不排也必然有名次。第几?” “上学期我考得不太好,才第九。” “全班,还是全校?”刘老师对这个问题很关心,两者的差距谁都明白。 “全校。” 刘老师满意地点头:“那,你打算报清华北大的志向,现在改变了没有呢?” “您……怎么知道?” “我想知道,当然就会知道,回答老师的话。” 素素摇摇头。 “好,很好。只要你自己没有改变志向,老师就有能力帮你实现它。明白?” 素素机械地点头。 那位年轻些的女老师说:“李素素,刘老师和你们重点中学的曲老师、杨校长是师范同学。你们杨校长还是老师的时候,有次和刘老师一块儿参加省里教学专家进行的教师水平考试,刘老师的名次还在你们杨校长、曲老师前边呢!” “打住。在学生面前说那些,没意思。所谓人生,有时只不过是关键处的几步。我那几步没走好窝在六中了,那只能怪我自己。”刘老师想是得意时分,竟没注意到措词。 校长皱眉道:“刘老师,在学生面前说这种话,不就更没意思了?咱们六中怎么了?市里要是一视同仁地重视我们六中,给予我们和重点中学一样的招生自主权,那我们六中……”话还没说完,上课铃响了,校长的话只得停止。 铃声一停,校长马上又说:“刘老师,我再对李素素说几句啊!李素素,以后你说到重点中学,不要再‘我们校,我们校’的了,啊?从现在起,六中就是你的高中母校了。将来你考上了清华北大,学历档案之中,那也还是要填写六中才是你的高中母校。这一点将成为你的历史,明白?” 素素连连点头。 “除非你过几天又转学了。”刘老师添了一句。 素素赶紧摇头。 “那,你以后在校内说到六中,就一定要说‘咱们校’了;在校外和别人说到六中,也一定要说我们六中……” 刘老师插言道:“校长嘱咐你的话,是为你好。如果你改不过口来,同学们会对你有看法的。记住了?” “记住了。” “刘老师,那就这样吧。” 刘老师将一只手搭在素素肩上:“走吧,跟老师到班上去。” 素素跟着刘老师走进高三某班教室,她一眼就发现了单独坐在后边一排的周家川。其他同学不屑的,研究的,敬意的,冷漠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射在素素身上,让素素很不自在。 周家川在大白纸上用粗黑笔画了一个简略笑脸,向素素一举。 刘老师说:“周家川,正好你旁边空着一个座位,李素素和你同桌吧!“ “坚决服从!”周家川乐不可支,拉着素素的手走向座位,素素甩开他的手。 下课后,在走廊里,周家川又拉住素素的手,素素又甩开说:“你别烦我好不好?”说完,加快脚步走掉了。 素素独自依立在校园的一处僻静地方发呆,周家川、王连举他们远远地望着她。 王连举问:“你转到六中来的原因,我们已经知道了,可她为什么转来啊?” 周家川忧郁地说:“我俩情况太不一样了。我是我自己坚定不移地要转出重点中学,而我的父母几乎因此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她却是一向以自己是重点中学的学生为荣,但受了两个人的牵连,迫不得已。” 其他几个男生议论开了: “因为她父亲在网上公布的那一封信对不对?我们都上网看过那一封信了……” “那封信是正义书,我们都是她父亲的网上支持者!” “另一个牵连了她的人是谁?” “还用问吗?当然是那封信的始作俑者了!” 周家川听了摇摇头,王连举问他:“那是谁?” 周家川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觉得,我们市似乎要因此刮起一股教育风暴……” 市委王书记办公室里,王书记、李市长在和蒋副主席谈话,气氛显得很是压抑,相互之间的话语不时擦出火花。 王书记说:“这个李一泓,这不是无事生非嘛!要求所有通过关系把孩子转入重点中学的干部,再都把自己的孩子转出重点中学,这……这不实际嘛!我,和李市长,我们能那么不给省里的领导们留面子吗?” 李市长说:“除非我俩,别想当书记和市长了!” 王书记又说:“反正我是不会同意让市人大讨论这么一份政协提案的。何况我和李市长的孩子也转来了!” 蒋副主席沉思了一下说:“我的侄女也在市重点中学,也是杨校长特批的。咱们先带个头儿,一块儿把咱们的孩子转出重点中学?” 王书记生气了:“这根本不是带头不带头的问题!带了头又怎么样?带了头就能把面子找回来了?你呀,我的春晖同志,你根本就不该主持召开这么一个会!那么多社会问题,那么多社会现象,讨论点儿什么不好?非得讨论教育?教育的问题是哪一个市怎么样就对,怎么样就不对的问题吗?是我们市发展过程中最突出的问题吗?最突出的问题,那还是一个财资紧缺的问题,还是一个穷的问题!” 蒋副主席为自己辩护:“王书记,首先我得声明,召开这次会议并不是我头脑发热的想法,是常委杨亦柳同志的要求。当然,我个人也认为,政协召开一次关于教育的研讨会也有必要。诚如您刚才所说,社会问题很多,现象很多,都值得政协研讨研讨,发表发表看法。但教育公平与否的问题,在我们市确实是一个相当突出的问题。山里山外两重天,锦上添花花更红,雪中送炭盼无期,已经成了老百姓的普遍看法。以前,我们总是用‘先把蛋糕做大’这一种借口和稀泥,压着,束之高阁。但到底压到哪一天是个头呢?党中央国务院提倡发展和谐社会、共享改革成果、体现社会公平,你们二位也得同意,有些成果不是那么容易共享的吧?有些公平不是那么好体现的吧?相比而言,教育公平,那还是具有一些可操作性的吧?” 王书记拍了拍提案:“那你蒋副主席也不应该在这上署名!上级还没任命主席呢,你这位副主席现在就等于是正的。你都署上了名,还作为一份政协的正式提案送来,不是将我们的军吗?你们政协叫我们市委市政府如何是好?” 李市长也说:“我同意王书记的话。政协要帮忙,不要添乱!” 蒋副主席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门开了,秘书小莫走进来:“网上的言论全都下载下来了,重复的合并了,也按百分比分类了。几位领导现在要不要看?” 王书记一声不响伸出手。小莫交给他几页纸,退出去。 王书记问蒋副主席:“你对那个李一泓,了解多少?” 蒋副主席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王书记挑明了问:“他是一个品质怎样的人?” 蒋副主席回答:“我敢保证这个人的品质是良好的,民间口碑颇佳……” 王书记又说:“就在我这间办公室,因为伪劣大米那件事,我和他谈过一次话。老实说,他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也不错,我当然宁愿继续对他保留有那一种好印象。但是,一方面他通过自己的女儿为省里几位干部走杨校长的后门,一方面又煞有介事批评我们市的教育公平问题,这种做法可就不怎么样。” 李市长放下那几页纸:“如果不是黄院长当面向我们汇报,我们还真不相信你们政协居然开了那么一次糟糕的会,真是多此一举。” 蒋副主席谨慎地说:“我想,真相也许不是这样的。” 王书记说:“与事实相比,‘也许’是没有说服力的。我看这样吧,这份提案,还是要压一压。暂时不转给人大方面的理由,也只能还是那样一句话——‘等我们把蛋糕做大’。组织一些可以信任的人士,以绝对正面的看法,将网上那些自由主义言论冲一下,使其大事化小,由小而了,以不了了之为好。李市长,你认为呢?” 李市长说:“同意。我们要对省里各级领导的面子负责。至于我市山里某些农村学校的实际情况,我认为我们要信任农民们的承受能力,不能说他们目前已经没有心理承受的空间。” 蒋副主席在门口站住,也不转身,也不回头,低声而语调缓慢地说:“如果我不在那一份提案上署名,那我以后在许多政协委员心里,也就一点儿威望都谈不上了……”说罢,推门而出。 李一泓和蒋副主席走在医院的院子里,走到了葡萄架下。 “那天会上,我真失态。我没想到自己的心理承受力会那么差,一点儿小尴尬就吐血,太可笑了!” “那也不能叫失态,更不可笑!起码我不认为你可笑。” “我李一泓还从没在品质方面被人当众指责过,而且还被指责得哑口无言。” “这我相信,可你当时为什么就不这么解释一下呢?” “我想,肯定是我大女儿她背着我,又打着我的旗号去求的杨校长,而杨校长办理了那一件事。无论我当时怎么解释,对杨校长不是都太不公平了吗?所以我当时没法解释,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 “一泓啊,我们开会的情况上了网了,不是你搞上去吧?” 李一泓很意外,摇头否认。 “那一位农村小学的苏校长给你的信,也不是你弄上网的吗?” 李一泓摇头:“会上我已经解释过了,那一封信我丢了。” “是啊,你当时是解释过了。” “你也不相信我的解释?” “我是相信的,当时就相信。你们文化馆的老馆长,留下了一封对你的品质极为肯定的举荐信,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是不会轻易在品质方面怀疑你的。可现在,偏偏有人对你的品质提出了质疑。” “如果我给政协和您本人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那么我可以主动提出,不当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以后一定要牢记,政协委员虽然不是官职,但角色要求也是多方面的。政协是一个平台,以后你的参政意识,还是要以在政协这个平台上来充分体现为好。政协委员信托政协这个平台和渠道建言献策,这是与民间网上随随便便的自由言论完全不同的性质。这你也得明白啊!只明白不当‘两手委员’是不够的。” “蒋副主席,谢谢您这么爱护我。” “我也在你那份提案上署了名。我们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你得罪什么人,我也是得罪了的。” “这……”李一泓有点儿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到家,杨亦柳吃完药后,倦怠地坐在沙发上,看一眼电话,按下了收听留言的键: “杨校长,我是省教委刘主任的秘书小薛。刘主任很关注你们校那边发生的情况,他希望你能主动给他打一次电话,向他汇报一下。” “杨校长,我是省财政厅阎副厅长的爱人。老阎让我问问你,网上的名单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事有没有什么背景?他很不安,也很生气。他不便亲自给你打电话,希望你往家里来一次电话,预先跟我通个气,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杨校长,我是徐安江。你的手机为什么一直关着呢?我们省台,对宣传你们市的重点中学一向是不遗余力的。现在你们这么搞,我女儿还能安心在你们那儿读书吗?” 杨校长烦恼地按一下停止键,叹口气,将头往后一仰。 门铃声响了,杨校长不情愿地起身,走到院子里,隔门问:“哪位?” “是我,黄礼学。” 杨亦柳开了门,淡淡地说:“稀客,请吧。”说完,径自转身往屋里便走。 进屋后,杨校长淡淡地说:“坐吧。” 黄院长笑道:“那天会后,我心里一直不安。李一泓他对您太那个了……我怕您想不开。我将来要给政协提意见的,也不能随随便便什么人都给个政协委员当当……” “黄院长,咱们不谈李一泓行不?你就说你的事吧。”杨亦柳有些不耐烦。 “好,好,那我就开诚布公。亦柳同志,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咱们市一级政协就该换届了。我呢,算这届已经当了两届政协委员了。我知道一般而言,像我这种情况,连当三届的可能是较少的。除非我下一届,能够成为常委才有机会继续保留在政协里,是吧?” 杨校长不动声色,听着而已。 “您看,我该怎么办呢?我跟别的委员不一样。有些委员,他们连续当了两届,参政议政的热忱就消退了。可我相反,我参政议政的热忱,却与时俱进,更加高涨了……” “你想在下一届进常委?” 黄院长并不正面回答,从包里取出一份软装订的纸,双手向杨亦柳呈交:“这是我的一份个人总结。我当两届政协委员以来为促进和谐社会所做的一切事情,以及我的所有提案,包括……假如我下一届还是的话,我对自己的一些自我要求。” 杨亦柳接过去,见首页上赫然打印着“政协委员黄文彬个人总结汇报”。 “你还够认真的。”杨亦柳随口说了一句。 杨亦柳放下他的汇报,看着他说:“黄院长,我也想开诚布公地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不便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您问,只管问,没有什么便不便的。什么问题,我都愿意毫无保留地回答。” “你是怎么知道李一泓的女儿那一份干部名单的?” 黄院长愣住了,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有这么一问。 “不可能是李一泓或他的大女儿告诉你的吧?”杨校长的目光紧盯着他。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难道是那些学生中某一个的家长?” “也……也……”黄院长支支吾吾。 “也不是?不便回答,那就算了。我并不是非要知道才可,只不过心里有点儿纳闷罢了。” “我……我当初揭发,纯粹是冲着李一泓去的!他那么攻击您,我看不过去。” “他那也不能算是攻击吧?看法不同,观点不同,相互激烈地争论,那不是政协常有的事吗?” 黄院长不自然了:“是啊是啊,但我可是出于维护您……” 这时门铃又响了,黄院长趁机起身,巧妙地掩饰了尴尬:“您别动,我替您去开门!” 来的是曲老师和李副校长,二人进屋后,杨亦柳对黄院长礼貌之至但不冷不热地说:“你看,我的同事们来了,我们还有工作要商议,就谈到这儿?” 黄院长只得拿起自己标志性的公文包,连连点头:“行,那……我的那个,那个……您多……啊……” 杨亦柳将他的汇报放入抽屉,同时对曲老师说:“曲老师,请你替我送送我这位客人吧!” 杨校长皱着眉,大不以为然地说:“中国的汉字,真是多义啊!我上中学时,‘跑’字没现在这么多的意思。难怪有人跟我抱怨,现在当语言学家更不容易了!” 曲老师和李副校长不由对视一眼,曲老师说:“校长,咱们重点中学的学生和六中的学生打起来了!” 杨亦柳吃惊地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双方有受伤的吗?” 李副校长说:“曲老师没说清楚,不是相互之间的身体攻击,是在网上展开了口水大战。咱们重点中学的学生,当然都全力捍卫本校的光荣,可越来越寡不敌众。其他中学的学生,几乎都站在六中一边攻击咱们重点中学,咱们一些学生和老师都气哭了。” 杨亦柳松了口气:“曲老师你吓我一大跳!” “我看参战的不光是学生,形形色色的大人也不在少数,今天一天点击率就翻了几倍……”曲老师拿出了厚厚一摞纸,念:“我市重点中学,好比古代帝王的爱妃宠妾,金屋藏娇,御林护美,红烟罩之,紫光环之……校长您听听,这能是学生的语言方式吗?” 杨亦柳轻叹一口气:“是啊,不太像学生话。可也不一定,现在的学生,都爱在网上拽。” 李副校长说:“也许我们的某些同行也参战了。他们看着咱们校突飞猛进的发展变化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校长你看咱们该怎么办呢?不采取些措施会失控的呀!” 杨亦柳想了想,果断地说:“这样吧,你们马上回学校去,第一,暂时关闭我们重点中学的校园网;第二,李校长你负责一下,明天通过有线广播向全校师生颁布纪律,要求不参与论战,不接受采访,不在校园内谈论此事,更不许与外人谈论此事!” 晚上,穿着睡衣的杨校长坐在床上看曲老师留下那厚厚的一夹纸。她摘下眼镜,揉眼眶,揉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李一泓啊李一泓,你呀你呀,你看你把事情搞到了什么地步!” 又看一会,手机响了。杨校长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手机。 “一泓?你在哪儿?”她很意外。 “我在往家走的路上。估计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不愿让你下床接电话,就试着给你打一次手机。怕回家后再给你打,让素素听到不好。”此时李一泓正孤零零走在路上。 “你怎么会在路上?” “我留下纸条,偷偷出院了。亦柳,我对一切,表示深深的歉意。但我的观点,那是并没有改变的。如果我哪一点做得不对,那也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我不愿做‘两手委员’。我希望在这一点,你仍是最理解我的人。我现在觉得很孤独……” “我现在更觉得很孤独。太晚了,你快回家吧,我困了。” ·14· 十五 素素在自己小屋里上网,网上一阵阵枪林弹雨,一处处短兵相接,使她联想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之类诗句。而素素则是,哪个对李一泓出言不逊,哪个就是她的网上之敌!她已经无暇思考对与错,也不管谁是六中的谁是重点中学的,更不管谁是学生谁又可能是师长!那一天晚上她是豁出去了,想讽就讽,想骂便骂——谁叫他们侮辱她的父亲呢! 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屏幕,素素脸颊上都淌汗了,汗珠无声地砸落在键盘上。 素素甩了甩双臂,双手相互抻了抻手指,又快速地敲击键盘,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坚挺李一泓!骂他的人都是猪!野狗!癞蛤蟆!” 以上字转眼消失,另出现一行字——对不起,网站已关闭! 素素大叫:“混蛋!” 她听到有人叹一口气,回头,见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李一泓摇头,不赞成地说:“女儿,你这又是何必呢!” 素素起身,扑入父亲怀里,哭了:“爸,你以前从没招人骂过!别人骂你,我心里难受!” 李一泓轻拍她后背,说:“你要相信一点,爸爸并没做什么不光彩的事!” 素素将李一泓推开:“可你做了!” “那你还帮我?” “因为你是我爸爸!” “那你就不对了。” “就你对?你看你搞出了一场多大的事!你不是政协委员吗?政协委员不是应该促进社会和谐的吗?这就和谐了吗?” 李一泓在素素的床边坐下,掏出烟说:“有些不公平的事,需要有人把它指出来。人人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是虚假的和谐。” 素素劈手将烟夺去,撕破烟包,扔进纸篓。 李一泓反而笑了:“我不吸,只不过闻闻。以后,我真的戒烟了。” “爸爸,你消失几天吧!有些明星惹起了风波,都用这一招。” 李一泓又笑:“我又不是明星。”他将素素拉入自己怀里,“再说,我也不认为我惹起了什么风波,别替爸爸担心,没那必要。” 他将素素抱起,放在床上,替她去了拖鞋,盖上线被:“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就这么睡吧,啊?” “爸,听说你吐血了,我、姐、哥哥和嫂子,我们都吓坏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儿,只不过使爸爸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看来我还不像自以为的那么有涵养。乖女儿,闭眼睛。” 素素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李一泓起身拔了电脑连线,合上电脑,关灯,悄悄退出。 坐在床上,李一泓戴着花镜,又在看老馆长的事迹材料。老馆长曾经说:“经常有新委员问我——我们政协委员,究竟应该起什么作用呢?我认为,我们首先对党和政府起到的作用应是拾遗补缺。” 同学们在静候老师来上课,刘老师走入教室:“对不起同学们,迟到了几分钟。老师们刚刚开完一次全体教师会议,现在我宣布会议决定的几条严格的纪律——第一,我六中学生,一律不得再在重点中学的网站发帖子,参与所谓‘一泓风景’。” 王连举幸灾乐祸地说:“他们的网站已经不得不关闭了……” 另一名男同学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是在讨伐的声浪中被迫关闭的!” 刘老师听到了他们的话,批驳道:“你这么说是错误的!那是人家高姿态的体现。所以我们六中,也要姿态更高一些。我知道我们普通中学的学生,看到重点中学年年受优待,操场又扩大了,铺上塑胶跑道了,校舍又翻新了,校门改建得更气派了,心里有些不平衡。但在网上对人家进行攻击、辱骂,那是素质很低的行为。所以,第二条纪律是,凡我六中同学,也不得在我们六中网站上继续那一种行为。” “老师,我们的网站不关闭?”周家川问。 “全校教师会议认为,没有关闭的必要。非但不闭,也该支持同学们照常发表对教育现状的各种看法。” 同学们一齐鼓掌,刘老师示意大家静下来,接着说:“但大家的言论,应该是理性的,摆事实讲道理的。同时,老师们认为,我们六中,应在网上发表一封致重点中学同学的公开信,对我们已既成事实的非理性言论,向重点中学的同学们进行真诚的道歉。老师主动将这件事揽下来了。现在,哪一名同学愿意承担写公开信的任务?” 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他,没有人主动站出来。 素素在沉默中犹犹豫豫地举起手,周家川扯她一下,她反而将手举得更高。 市委,王书记正在主持会议,李市长、蒋副主席、杨亦柳等十来人在座,气氛凝重。 王书记的秘书小莫在看着几页纸汇报:“第四种情况,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无非是些攻击、恐吓、辱骂性质的言论。重点中学和其他普通中学双方都有这一类言论,约占言论总量的十分之一左右。” 杨亦柳说:“我们学校的网站上不会再有了,因为我们已经将网站暂时关闭了。” 王书记赞许地点头:“听说你们政协有一句流行语是——关上门,一家人,是吗?” 蒋副主席笑了:“那是我的口头语。说的次数多了,别人就也学了。” 王书记说:“你们那个李一泓,他也有句口头语,是——‘亲爱的同志’对吧?” 杨亦柳点头:“他是爱这么说。” 王书记说:“现在呢,咱们这个会议室的门也关着。我和李市长,初来乍到。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还一把火也没来得及烧呢,你们政协,就给我们惹出了这么大麻烦。” 蒋副主席微微苦笑,杨亦柳低下头。 “在座都是政协的常委同志,我把统战部长也请来了。”王书记把胳膊伸向微笑着的女统战部长,又说,“亲爱的同志们,这一件事,如果我和李市长置之不理,显得我们多么的罔闻民声。如果要让我们代表市委和市政府也给出一种态度,一种立场,我们又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诸位都是在参政议政方面很有经验的人士,那么,就都为我们建建言,献献策吧。” 蒋副主席轻咳一声:“我说两句吧。作为我市政协的主要负责人,这几天我一直睡觉不踏实。我想了几个问题:一、可以说是我们将李一泓同志请进政协的,那么,我们是否错了呢?他不是教授,不是专家学者,不是‘海龟’,只不过是我市文化馆的副馆长。但他是一个和人民群众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他对人民群众具有相当深入的了解。而且,他口碑很好,是群众比较信任的一个人。既然,我们政协出于广泛代表性的原则,将某些文艺界人士也都请入了政协,那么我个人认为,我们使李一泓同志成为政协委员并没有错。” 蒋副主席将目光望向了统战部长,统战部长说:“我同意蒋副主席的看法,李一泓确实是一位好同志。” 蒋副主席说:“我想的第二个问题是——李一泓做错了什么事没有?有一个他以前并不认识的农村小学校长,写给他一封信,信中反映了农村中小学的一些状况。而他呢,利用文化馆送书下乡的机会,亲自去看了几处农村的中小学。这证明他作为一位新增补的政协委员,是有责任感的。回到市里后,他先找了杨亦柳常委汇报。是这样吧,亦柳同志?” 杨亦柳说:“对,是这样。当时我对他的话反应太敏感了,很情绪化,结果我们不欢而散。” 蒋副主席继续说:“之后他又来向我汇报,希望政协召开一次会议,听他汇报汇报他的想法。倒是我作为政协副主席,当时心中产生了种种私心杂念,说了些企图打消他念头的话,我认为他当时也接受了。从以上过程来看,他本人实在没有做错什么事。过了两天的那一次讨论会,是亦柳同志坚持主张召开的。综上所述,我们不能因为一件事使几位领导干部不痛快了,我们就对一位新增选的政协委员耿耿于怀,好像非要拿他问罪不可似的。李一泓他毕竟提出了一个以前没有提出的问题,即一个经济次发达的省份的某一个地区,以及市一级政府,如何落实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共享改革成果、均衡发展教育的问题。在经济这一块蛋糕确实还不够大,甚至仍可以说还很小的情况下,政府是继续对农民说请你们再耐心等呢,还是蛋糕虽小,城市经济反哺农村,依然可以反哺得有情怀,有行动……所以,我也在他的提案上署了名。” 统战部长说:“王书记、李市长,我理解你们二位的烦恼心情。事实上政协已经开始做了不少化解事态的事情,政协通过许多委员,又经由他们通过许多民主党派的人士,在全市各校发挥了很好的影响。名校的校长老师,都没有推波助澜。杨亦柳还有进一步的主张,是否也可以在此议一议?” 杨亦柳说:“如果两位领导同意,那么说定在今天晚上,在我们校。届时各校网站全部开通,形成现场和网上的互动。” 王书记和李市长对视一眼后说:“我只有一条要求——千万不要让那个李一泓到场了!” 李市长也说:“我也这个意思。他是焦点人物,以回避为宜。” 李一泓家像小学生一样,坐在自家桌子那儿聚精会神地听老馆长的录音,并不时在小本上做记录: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但看得越远,是不是就意味着看得更分明呢?那也未必。从太空看地球,高倒是高了,但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在遥感摄影的图片上是看不到的。我们有些领导同志,他们终日里很忙,基本情况是忙在上边。倒不一定是他们不愿意接近群众,而是他们的职务将他们牢牢地拴在上边了。人民大众和人民大众的实际生活,在他们那儿只不过变成了图表、数字和公文,所以他们在认识上就有局限了。有局限的认识,就是有所遗,有所缺。我们政协委员是来自方方面面的。我们经常能够很近很近地接触到社会现实,所以拾遗补缺就成了我们的责任之一……让我来举一个例子——十月革命以后,列宁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参与过教育工作。有次,一位年轻的女教师请她看一幅图画作业,那是以‘快乐时光’命题的图画。半页皱巴巴的纸上,画着有破碎齿纹的三角形,其内是一个圆,像古怪的几何图形。两个大人都不明白,一个孩子的‘快乐时光’和那样的一幅图画有什么关系。于是她们决定共同了解一下。结果是,那孩子的父亲在十月革命中牺牲了,母亲奄奄一息地病在床上。母子俩住在一幢成了残垣断壁的楼房的最顶屋,在寒冷的冬季他们没有木材取暖,几天才能领到一小块黑面包。三角形开窗是破的,下雪时雪花落进来,而当太阳移到开窗正中央时,那时候便是那孩子的‘快乐时光’。克鲁普斯卡娅于是指示工作人员为母子俩安排了一个好些的住处,给他们送去烧材、面包和土豆,还派医生为那母亲治病。后来卫国战争爆发了,那母亲将自己唯一的孩子送上了前线。她说:‘当年苏维埃爱护过我们,我现在舍出我的儿子保卫它。’克鲁普斯卡娅,不但对一个孩子的图画敏感了,还去调查了解了,还力所能及地去解决了,而且向列宁进行了正式的汇报,并建议苏维埃政权即使再困难,也要尽量为那样的一些孩子和母亲做些事情。全苏少年儿童救助委员会,就是这样产生的。我想政协委员在党、政府和社会现实这三者之间,也正是要起到那样一种作用……” 这盘放完,李一泓起身又换了一盘磁带: “但我们政协委员的职责,又不仅仅是拾遗补缺。我们还要反对身为领导干部的人的错误做法,还要对他们的错误的思想习惯提出批评,有时还要批评得十分尖锐。而有私心做不到这一点,没勇气也做不到这一点。我家住在一条小街,只不过五十多米长的一条小街,和一条大马路形成丁字路口。修那条大马路时,仅沿两条人行道在小街的路口里换了几块新的路沿石。我曾问修路的领工,为什么不顺便也把那五十多米豁牙断齿的路沿石也换一换啊?他们回答说上级认为没必要。我又去建议那上级,他回答说:‘领导的车根本不会往那一条小街里拐!’他们宁肯命令工人们再将那些剩余的路沿石装上卡车运走。运到哪儿去了呢?后来我发现,都卸在一处建筑垃圾堆那儿了。那条小街虽然短,可也住着近百户人家呢!那些人家怎么看这件事儿呢?他们说:‘多损啊,一丁点儿好处的光都不愿让老百姓沾到!这还沾的不是他们家的光。’各位新委员有所不知,修益民公园时,临马路这边儿,花啊,草啊,搞得漂漂亮亮的。可不临马路的那一面,紧挨老百姓住家的那一面呢,连道砖围墙也不砌。下雨天,泥水淌下来,老人孩子常滑倒。我就又去找有关方面负责人,期望能把背面也修修。他们怎么答复呢?他们说:‘外国人经过马路看不到背面!’——当时,有一批外国游客将到我们这一座城市来访古。往往的,有些事做与不做,做得怎样,并不是财力的问题。有时候,某些事,最终变成了仅仅为上级而做。估计着领导的脚走到哪儿,目光能看到哪儿,就决定做到哪种程度。这一种思想习惯,更需要我们政协委员来反对。不反对,以人为本,就成了以领导为本。习惯都是很顽固的,我们反对起来就很吃力。而凡吃力的事情,就更需要讲究方式方法。发乎善意,是我们政协委员一切方式方法的根本立场……” 听完磁带,李一泓走到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树、花,脑袋里依旧盘旋着老馆长的话。他想起了从文化馆运来的收藏品,打开了对面两间屋的锁,点数、观看那些收藏品,他不时拿起这个,放下那个。 六中放学了,周家川骑着自行车赶上了素素。 “素素,我有事跟你说。” 周家川嗫嚅地说:“素素,你老爸他……确实是被冤枉了!” “但愿能有人证明这一点就好了。” “我能!” “你?你怎么能?快说呀!”素素激动地眨着漂亮的眼睛,心情迫切。 “因为,是我把那一封信弄到网上去的。” 素素瞪大眼睛:“你……逗我?!” 周家川摇头:“真的,素素。刚放暑假时,你父亲把那封信丢在校园里了,恰恰被我捡到了。他回到校园找,见了我,还问我捡到没有,我骗了他。后来我就将那一封信添油加醋了一番,以你父亲的名义发到网上去了。” “你等于陷害了我父亲!你使他树敌多多,有口难辩,招至网上那么多重点中学的学生和家长骂他、恨他,你却说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素素说的时候,眼里已经有了泪,父亲受了太大的冤枉,背了太难听的骂名,而且还导致了自己转学,被污辱。 “是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周家川的头低得更低了。 “你起码要在网上来个声明,承认你的卑鄙行径!” “那我可没那个勇气,我只有勇气当面向你承认。” 素素扇他一记耳光,转身气咻咻地骑上了自行车。 周家川捂着脸,喊:“素素!” 素素的身影已远去了…… 电话响了,李一泓转身接电话——是蒋副主席打来的。 “一泓同志,你女儿一定跟你说过了,晚上在重点中学要开一次由学生们主持的会,社会各方面去感受情况的人肯定不少。我们的意思是,你可千万不要去,你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最好沉寂一个时期。” 李一泓拿着电话,沉吟不语。 “说话呀。给我个保证,别使我为难好吗?” “这……那,我保证……”李一泓缓缓放下电话,缓缓走到镜前,呆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黯然。 阶梯大教室里,一名女生正在发言:“贫穷离我很遥远,就像银河离我很遥远。不要问我对贫穷有什么印象,无论我有什么印象,贫穷的现象还在那儿贫穷着。我的人生信念只有一条,就是千万别使自己将来成为一穷人。人穷志也短,贫穷总归是不幸!” 一些学生喊:“实在!” 另一些学生喊:“鸟话!” 还有一些学生喊:“滚下去!” 主持人喊:“同学们,同学们,大家都不要激动!下面读一个条子——能给我个机会吗?——李一泓。” 主持人话音一落,大教室里顿时一片肃静。 主持人四下观望,寻找李一泓。李一泓正趴在窗台外,他轻盈地跃入教室,走上台去:“我理解主持人的意思,是允许我发言。” 一名女生尖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是李素素的父亲!” “不错,我女儿李素素,曾是重点中学的学生——她还不至于是一名令人讨厌的女生吧?”李一泓从容反问。 他抬起头环视着学生们,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强硬起来:“但是我要告诉某些学生,你们还真得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女儿当年进入这一所重点中学那也还是因为学习成绩在那儿摆着,你们凭的又是什么?把不正之风的事情都做下了,还不许别人在网上批评批评吗?我李一泓也是有脾气的,惹我倔脾气犯了,宁可不当政协委员,也要给你们老子些更大的难堪!看支持你们的人多还是支持我的人多!” 门外,杨亦柳在不安地走来走去,她在小声地打手机:“是的,他居然来了,正在训学生。我觉得,有些话,我们当校长当老师的那是不便像他那么说的。有他这么个人,跑来训训也好。蒋副主席您放心,我就在门外观看着局面呢,我完全能掌控得了的。” 教室里,李一泓的话锋又一转:“孩子们,你们都是独生子女,每一个家庭,无论干部家庭还是平头百姓之家,想不以你们为中心,那都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做。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将来有点儿出息呢?天下父母,皆同此心。所以我又认为,事情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当谁非得小题大做,口诛笔伐。网上那一封对你们重点中学言词尖刻的信,那根本不是我发上去的。还有那一份新转学过来的学生和家长的名单,也不是我发上去的。我去到过一些山里的农村,亲眼看到了那里的学校是怎样的一种惨状,所以我想呼吁政府予以重视,这是我的责任!如果我不这样做,难道反而更配是政协委员了吗?” “李叔叔,您丢的那一封信被我在校园里捡到了……我……我当时不还给您实在是不对。也是我添油加醋把它弄到网上去的,让您背黑锅一直背到今天。我错了……我公开向您道歉……”周家川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承认了自己做的事。 大教室里再次响起掌声,那是对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年轻人的肯定。 教室外面,推着自行车在聆听的素素发现杨亦柳走到了跟前,刚欲开口,杨亦柳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手搂着她肩,小声说:“听你爸爸接下来说些什么。” “大多数同学都鼓掌了,说明大多数同学有同感,我也有同感。中学是义务教育,重点中学凭借重点优势,凭借工资以外的高奖金,也就是隐性工资的巨大吸引力,将其他中学富有教学经验的老师挖走,这是不正当竞争。以前我因为自己的女儿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我绝不讲这种话。别人讲,我还要替重点中学说上几句辩护的话。” “那么请问,你现在说这一种话,是不是一种‘反水’行为呢?”提问的竟是曲老师。 “曲老师,您是教语文的。我理解‘反水’就是背叛的意思吧?您和重点中学,对我的女儿都是有教育之恩的,我不背叛恩情。但是现在的我,一定要背叛从前的我。从前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凡是接触过我的人,都认为我基本上是一个好人。而我自己更了解自己。从前的我其实是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的人。在我看来,重点中学的教学也有很值得忧虑的方面。让我来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女儿和她的几名同学,在我家里开他们校刊的编委会,在讨论到一名同学的投稿时,一致的态度是不予采用,原因是没有文采。那名投稿的同学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同学,他的稿件题目是《父亲的眼泪和雨》。内容是写农村遇到了旱季,作为菜农的父亲心急如焚,徒唤奈何。后来不得不花了一百元钱,请人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可是上午刚刚浇完,下午就下起了大雨,父亲又不得不赶到地里去挖埂排水。一百元是白花了。一百元对于是菜农的父亲的意义,等于满满一手推车的豆角,而且还得推到集市上去顺利地卖完。‘我’,也就是那一名同学,看见浑身泥浆的父亲回到家里,脸上还在淌着雨水。他感到淌在父亲脸上的不仅是雨水,肯定还有汗水。倏忽间,他觉得心里疼了一下。他以前是很不尊敬自己身材瘦小的父亲的,因为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菜农,命里注定将永远是菜农。那一天,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以前对父亲的不敬是罪过的。这么一篇投稿,在包括我女儿李素素在内的几名学生编委看来,简直一无是处。什么词汇量应用少啊、简单啊、没有新意啊、浅薄情调啊,同学们我闹不懂了,我也是高中毕业文化的一个人啊!当年就在这一所学校,我也做过校刊主编啊!这怎么就反而成了浅薄情调呢?那在你们看来,什么反而是不浅薄的情调了呢?那些无病呻吟的流行歌曲,用词量就反而大了吗?其情其调就不但不浅薄,反而很厚重了吗?老实说,那一天,我从旁望着我的小女儿,听着她和那几名编委的话,我觉得我的女儿陌生了。几年前她还是一个农村女孩啊!她的哥哥嫂子现在还是农民啊!在重点中学,以及别的中学,除了分数,还有没有人也关心你们的情愫和情怀是什么水平呢?” 教室外,素素仰脸看杨亦柳,杨亦柳正听得聚精会神。 “杨……杨阿姨,我想先走了。” 杨亦柳这才低头看她,说:“别急着走,你陪我听听。” “李叔叔,那一篇投稿是我写的。”说话的人竟然还是周家川。 “家川,如果六中也有校刊,那你就再投!说不定六中有你的知音!”李一泓勉励地望着周家川。 掌声又响起来,有的同学巴掌拍疼了,拍完后一个劲在揉手,但是表情仍很兴奋。 李一泓又说:“孩子们,总而言之,我看到了某种教育的现象,但我这几天心里所想的,其实更是这么一个问题——在我们这样一个经济次发达的地区、省份,城市经济要不要反哺农村?怎么反哺?从哪方面反哺是当务之急?这本不是我应该对你们说的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懂,也不感兴趣!” 同学们大喊: “懂!” “感兴趣!” “那我也不占用大家的时间了,我得回家了!有些人包括我女儿,是反对我今天晚上来说什么的,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李一泓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同学们起立相送。 “杨阿姨,我必须走了。”素素话一说完,骑上自行车便朝校门骑去。 杨亦柳回到家,立刻给蒋副主席打电话:“对,散了。我刚回到家。” “这家伙!他对我下假保证,他骗了我!他没有胡说八道吧?”蒋副主席在另一头说。 “实事求是地讲,他没有胡说八道。尽管,有些话我听了还是不太顺耳,但我们重点中学的学生们却为他鼓了几次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能在我们的学生中获得掌声了。我觉得,这个李一泓,他变了……” “我们政协,一向就是个改变人的地方嘛!”蒋副主席看一眼手表,又说,“他没胡说八道就好。今晚,我们都睡个踏实觉吧!” 第二天上午,李一泓来到了蒋副主席的办公室。他掏出委员证,恋恋不舍地看看,放在桌上,说:“我昨天晚上欺骗了您——我到重点中学去了,而且还公开说了几大番话。也许我还不适合做一位政协委员。委员证是您亲自发给我的,我也亲自向您归还。” “想不当就不当了?太随便了吧?” “那,还要开除我不成?” “你已经是了,开除你也不那么简单啊!”蒋副主席拿起委员证,绕过桌子,走到李一泓跟前,将委员证揣入他兜里,“一泓同志,你得把你的思考再梳理梳理。明天上午,省政协主席,将专为听你的想法到我们市里来。” 李一泓愣住了,他感到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15· 十六 小车驶入省委大院,省政协吴主席走下车,在省委书记秘书的陪同之下,匆匆走向省委书记办公室。 秘书推开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门:“思毅书记,政协吴主席到了。” 省委书记刘思毅面前摆着一份简报,其上用宽道笔涂红了几行。刘思毅点着简报说:“你们二位到来之前,我又认真看了一遍,有些初步的想法,却又举棋不定,希望听听你们二位的看法。” 吴主席说:“刚才我还在车上看,新华社驻省的记者们动作可真快啊!” 纪委苗书记说:“名字上简报的干部们惴惴不安,生怕拿他们当典型,从严论处。某些人已经启动了自己的官场关系,替他们向纪委方面说情了。” 刘思毅说:“替他们向我说情的人也不少啊。我要求新华社驻省记者站的负责人,在我们省里还没做出反应之前,暂缓将这一份简报纳入内参管道。他们对我的态度表示尊重。但接下来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究竟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呢?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据最新统计,点击率已经超过了四百万,我们的安庆市一下子在全国出了名。我们省的新闻单位,我们自然还可以下个指示,不许他们轻举妄动。但外省市的新闻单位哪里会听我们的呢?报出别的省市的干部们的不正之风,他们可来劲了。如果在那之后我们省里才做出反应,我们就太被动了。” 纪委苗书记顿了顿又说:“安庆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是两名赴任不久的干部。他们已将他们的孩子从重点中学转出去了。尽管如此,他们的压力肯定也是很大的……” 吴主席点头说:“肯定也同样不安。” 纪委苗书记说:“我向组织部了解了一下,组织部的回答是,此前他们的一贯表现足以证明他们还算是两名好干部。我推测,他们现在是慌乱了,等着接受处分。在我们省里没有做出反应之前,指望他们会有什么积极的做法大约是不可能的。事关省里几位干部及其子女,他们就是有心想做什么,那也不知该怎么做啊!” 刘思毅说:“不像话,令人恼火。既然是好干部,就更应该珍惜自己是好干部的形象嘛!刚上任,就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那还怎么受拥戴地执政一方?如果事涉严重腐败,一举拿下就是。但仅仅因为将儿女转入重点中学这种事儿就遭到声讨,让上级领导都替他们叹息。没有反应,等于怂恿;护着,等于护短,连上级领导的形象一块儿跟着受损;惩处吧,又于心不忍。党培养一名干部不容易,那要经过多年考察和种种考验。惩处是要入档案的,那一名干部以后还有前途了吗?” 纪委苗书记也说:“是啊,档案里一清二白的干部多多,一批一批地等着被委以重任。档案里一旦有惩处记载,差不多也就等于被搁置起来了。” 吴主席说:“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不安了——似乎都是我们政协惹的祸。” 三人相互看看,不由得都笑了。 吴主席说:“那好,我谈谈我的想法,供你们参考。我认为安庆市出现的事情,最好将它分解成三部分来对待。我们省里的几名干部,包括安庆市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和市长,还包括安庆市的一些干部,他们利用职权将儿女转入一所重点中学去,又由于网上出现了一封信和一份名单,于是引起了广大民众的不满愤怒,这是事情的一部分。安庆市政协有一位新增补的委员,叫李一泓。他对于本市教育事业的发展有意见,说是长期以来偏爱重点中学,形成一花独放,一枝独秀的情况。而贫困农村里的教育现状令人堪忧,市里却基本没有做过雪中送炭的事,甚至长期以来也没形成过什么想要积极改变的思路,这是事情的第二部分。事情的第三部分那就是我注意到,简报上有这么几行字……” 吴主席拿起简报,看着又说:“思毅书记,您已经划上红道了,证明您也注意到了——经济次发达的地区乃至省份,有没有一个也要以城市经济反哺农村的问题?若也应该有,怎么反哺?有没有一个也要使农村和城市共享改革成果的问题?若也应该有,怎么共享?而现在的情况是——有些官员似乎习惯了以经济次发达为借口,根本没把反哺农村放在心上,他们的心理是,我们经济这一块蛋糕还不够大,要反哺,要共享改革成果,那么国家从国家的大蛋糕上切下来送给我们好了。否则,我们没办法。在这一种等、靠、要的心理的主宰之下,贫困的农村无论多么贫困,似乎都是怪不得他们的。这么一来,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的反哺农村、共享改革成果、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等国策,也就既成为空话而又心安理得了。” 刘思毅说:“我亲自向记者询问了一下,证实不是记者笔下生花,而确实是那个李一泓的一些想法和看法。我对他的想法和看法很感兴趣,在常委会上念了这一段。” 苗书记说:“问题提得很尖锐。以往我们还没太听到过这种言论。以往一谈到共享改革成果,我们政协和人大人士们的发言,主要是针对国家大盘子的分配问题的,听来听去,总有点儿隔山放炮。现在,这个李一泓的炮口,却分明是对准各级地方政府的。” 刘思毅一笑:“所以我才很感兴趣。” 吴主席接着说:“第一部分问题,关乎党纪严明,关乎廉政建设。但我个人认为,不正之风毕竟不同于贪污腐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心有不安,便是知错。自我纠正,便是改错。知错改错,可以从宽。从社会心理学的层面看,老百姓的眼所能观察到的,更多是不正之风。不正之风见得多了,口口播传,那就容易产生一种对腐败的无限想象。而搞不正之风的干部,其行为如果不受到及时警告,那就容易产生一种隐蔽扩张。隐蔽扩张的不正之风,已离腐败相去不远。所以不正之风对党的执政形象危害也是相当大的,我来这前,和几位政协常委通了一下气,我们的具体建议是——由省纪委就子女入学问题专门下发一份党内文件,可以考虑在报上分开发表,作为对安庆市引起的民众声音的一次反应。仅仅这样还不够,我们省政协方面,还建议对全省重点中学,以及省内几所同样的大学进行一次财务审查。教育领域并非一块不会产生权钱交易的绝对净土。倘果有权钱交易,亦当公示于众,接受党纪国法的处理。” 吴主席说完,苗书记看着刘思毅问:“思毅同志,你有什么指示?” 刘思毅说:“先听径太同志说完。” 吴主席说:“第二部分,其实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跑官是一种屡禁不绝的现象,跑各种经费也是不争的事实。粥少和尚多,我当副省长时主管教育,每年找我求爷爷告奶奶打躬作揖的校长们不在少数,重点学校校长们自然捷足先登。有限的发展经费,还没等考虑到农村呢,往往在各市这个层面就被瓜分光了。得到了钱的欢天喜地,得不到的背过身去就骂娘。而我后来看出了规律……” 刘思毅问:“什么规律?” 吴主席说:“越是贫困地方的校长们,反而很少找我。他们见副省长这么大的官,需要鼓起很大很大的勇气。而在市里、县里,我们有些干部职务比我小,架子却一点儿都不小。他们敷衍塞责的经验丰富。希望解决问题的校长们找了他们几次,希望落空后,再就不找了。他们认了。他们心想,既然你不把我当成是亲生的,那我就只有把你当成一个偏心的后娘好了。于是他们以后连争也不争了。公共利益对于他们,渐渐就形成了盲点。有一位贫困农村的中学校长给我写信,只要求拨给他们一万元,为扩招的学生添些课桌课椅,我批了。可后来一问,钱根本没拨下去,被另一所中学的校长抢先一步要去了,而且是三万,而且是为了添电脑。那边连课桌椅都没有,哪个急,哪个缓,明摆着嘛。可我的手下们说,副省长,人家要走三万的那一位校长,说是您的大学同学,还是您的入党介绍人,叫我们怎么办?” 刘思毅和苗书记对看一眼,都不禁笑了。 在安庆市市委王书记办公室里,王书记、李市长、蒋副主席坐着,王书记的秘书小莫站在一旁。王书记在勾改两页纸,另外三人默默看着他,气氛很不寻常。 王书记将两页纸递给小莫,沉着脸说:“按我改的赶快打出来,复印。字体大点儿,限制在两页以内。” 小莫小声问:“复印几份?” 王书记看李市长,李市长说:“省委常委每人一份,再加上省委组织部、省政协、省人大的常委们……复印五十份吧。” “咱们请省政协吴主席带回去。”王书记又对小莫说,“快去吧,我和李市长就等在这儿署上名。” 小莫退了出去。蒋副主席看手表,也小声说:“吴主席快到了。” 王书记问:“蒋副主席,你估计吴主席此次从省城来,究竟会……怎么样呢?” 蒋副主席说:“这……我也没法儿估计。快到中午时,他秘书与我通了一次电话,说吴主席代表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下午起程到咱们安庆市来,让我召集政协的常委们,晚上要和大家开一次会。” 李市长问蒋副主席:“蒋副主席,你认为我和王书记的检讨,态度算不算认真诚恳的?” 蒋副主席说:“我觉得,态度是认真的,是诚恳的,即使自我检讨,我也反对无限上纲。无限上纲,无论写检讨的人还是看检讨的人,都会觉得别扭。” 李市长又说:“王书记,要不我看这样吧——非让蒋副主席劝李一泓预先写份检讨,以备应对,蒋副主席显然觉得为难,我们也就不要勉强了吧——蒋副主席,你看你能不能趁吴主席还没到,赶快给李一泓打一次电话,严肃地批评他几句,这也等于是作为了吧!吴主席若真地责问起来,你不是也有话回答吗?我这可完全是为你好啊!” 王书记也说:“是啊,同志!政协捅了不小的篓子,连省委书记都派特使前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政协方面理应……” 这时小莫进来了,将厚厚一摞纸摆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说:“王书记,改好了,也如数复印了,装订了。” 王书记掏出笔:“拿过来。” 小莫又将那摞纸摆茶几上,王书记拿起一份,看了看,署上自己的名,然后递给李市长,李市长也署上了自己的名。 “五十份呢,你们先签着,我别在这儿影响你们,我出去走走。”蒋副主席说罢站起来,走出门去。 王书记和李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电话突然响了,小莫接起电话,听了听,捂住话筒对王、李二人小声说:“吴主席已经到了市委接待宾馆了。” 王书记和李市长二人来到市委接待宾馆院内时,吴主席已站在台阶上。他们快步上前与吴主席握手,王书记说:“吴主席,欢迎您来安庆市指导我们的工作。” 李市长说:“也欢迎您对我们进行批评帮助。” 吴主席笑了:“都是熟人了,就不说这些客套话了吧!” 在宾馆套房的客厅落座后,吴主席说:“也不管你们工作忙不忙,刚一到就把你们请来,是因为思毅书记有几句捎给你们的话,嘱咐我一定要当面转告你们。晚上的会你们还要参加,有些话,最好在会前和你们单独说。现在我说的是代表思毅书记,代表省委常委的话。开会时,我面对的就主要是政协的同志了,那就是另一话语体系了。” 王、李二人表情恭敬,翻开小本子,持笔在手,准备做记录。 吴主席冲他们摆手:“你们不必记录,记在心里就是了。思毅书记和省委常委,对于发生在安庆的不正之风,是予以关注和重视的……” 王书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检讨,双手呈送给吴书记:“这是我和李市长的检讨。我们刚一上任,就卷入尴尬事件,陷自己于被动,同时使党的执政形象受损,我们感到很惭愧。” 李市长也说:“这一份,请您转给思毅书记。还有五十份,也想麻烦您走时带上,回到省里替我们转给有关领导。您当副省长的时候,我和王书记都在市里工作。您是我们的老领导,想必我们也让您失望了。” 王书记接着说:“我们已做好了接受任何处分的思想准备。” 吴主席说:“言重了,你们千万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你们的检讨我一定亲自替你们转给思毅书记,至于另外五十份,我看我就不必带回去了,建议你们发送给政协的、人大的常委们,岂不更好?毕竟,他们更是代表社会方方面面对干部负有批评责任的人士,对他们有一种主动的姿态是很必要的。” 王、李二人对视一眼。 吴主席说:“思毅书记也是这个意思。他让我跟你们讲,无论他本人还是常委班子,依然认为你们是两位好干部。但他也让我告诫你们,好干部更要珍惜好干部的形象。既是替自己,也是替党。现在,人民群众的民主意识提高得非常快,不但痛恨腐败,也憎恶不正之风。有些事在我们某些干部看来,是小事一桩。而在人民群众看来,是官本位现象,是公权私用现象。我们的某些干部认为,以权谋私那个私当然仅仅指的是钱财实物,这是错误的认识,起码是有局限的认识。在人民群众看来,谁要是利用职权出了一次国,或者出了点儿名,那都明摆着是公权私用。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干部们的认识如果远远地落后于人民群众的民主认识,那么即使是我们的好干部,也注定将会在人民群众眼里失去好形象。人民群众内心里不买干部的账了,一名干部还怎么能很好地执政为民呢?我以上的话,基本上是思毅书记的原话。思毅书记还举了一个例子——他在另外一个省当书记时,有一位市委书记,爱好书法,到处发表书法作品、参展、获奖、题字,结果在党代会上没能连任,落选了。组织部门很替他惋惜,又推举他当市长,结果在人大方面也落选了。书法又不多么的好,干吗总送去参展啊?干吗非要那个书法奖啊?这就叫‘不惜一指,于是难操弦器。’意思是你既为乐师,那么你就得自己处处爱惜自己的每一根手指。哪怕你仅仅因为一根手指有了毛病,那你就有可能当不成一位乐师了。这种时候,别人也就爱莫能助了。” 王书记郑重地说:“请您转告思毅书记,我们会牢记他的告诫的。” 吴主席点点头,说:“那么,我此行的一项重要使命,就算完成了。啊,对了,晚饭你们就不要陪我了,没必要讲那套礼节。但是,我要请一个人来共进晚餐。” 李市长问:“谁?” 吴主席说:“李一泓。思毅书记嘱咐我代表他单独见见李一泓,我自己也想在会前认识他一下,你们最好派车去把他接来。” 王书记说:“没问题。” 在餐厅一间小小的单间里,李一泓见到了吴主席。两人落座后,李一泓主动说:“王书记一听说我正要吃饭,急了,亲自赶到我家去了。” “那他肯定急啊!一泓委员,你小女儿转到六中以后,情绪现在稳定下来了吗?”吴主席问。 “您……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李一泓不觉地瞪大了眼睛。 吴主席一笑:“这么说吧,对于你,我想知道的,确实都知道了。” 李一泓随便点了几样便宜的菜。 吴主席小声说:“我是替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请你客的。你点得这么便宜,我替他领情了。” “他……他为什么?”李一泓张大嘴巴。 “因为你提出的某些问题啊!咱们政协,包容着方方面面的人。有些人成为政协委员,政协并非不要求他做多少事。政协里有他,那就是他对政协的一种存在意义了。但这种人不能多,多了政协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对另一种人,政协是非常倚重的,比如像你们老馆长,一届委员两届常委,十五年里,提案并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提得有理、有节、有度,还有解决办法。” “您认识他?”李一泓意外地问。 “岂止认识,还特别尊重。他那样的委员,是政协的魂魄。缺少了他们,政协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一泓同志,你能不能给自己下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你是一个有思考习惯的人吗?” 李一泓想了想,自信地说:“算吧。” “好,这一点你像你们老馆长。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世界上许多国家管钱的机构,都叫财政部?” 李一泓被问得张口结舌。 晚上参加会议的人较多,主席台上三把椅子,话筒摆在正中,长条桌上摆着三只茶杯。吴主席、王书记、李市长三人礼让着步入会场,有些人与吴主席握手。 三人走到台前,王书记说:“我和李市长就不上去了吧?” 李市长也说:“对,我们坐在第一排,行不行?” 吴主席说:“随你们,我也经常陪坐于台上,不是什么好感觉,还不如坐在台下自在。” 王书记连声说:“理解万岁,现解万岁。” 吴主席独自登上台,坐下,开讲:“诸位,安庆市最近出了点儿不同寻常的响动,市政协和市委、市政府领导们的关系似乎微妙了。省委刘思毅书记于是让我代表他来一下,传达他本人以及省委的看法。行前,思毅书记和我深谈了一次,我们谈到了一句大家都很熟悉的古诗——‘横看成岭侧成峰’。思毅书记说,横在这句诗里就是指正面。好比各级党和政府的官员们看问题的角度,执政的角色,决定了他们站在正面的位置。而岭,还是那个岭,从侧面看,有时就成了峰。他说,政协的角色,往往决定了看问题角度,没有人提出侧面看法,正面看法往往就会僵化为经验主义。一旦形成经验主义,别人再指出那个岭其实也是峰,自己往往就不爱听了。自己爱听不爱听,从侧面看的人是会感觉得到的。结果呢,从侧面看的人也会奉行起附和主义来。一正一侧,看得才全面。否则,从侧面看的人一味附和,说哪里有什么峰呢?那岭,怎么看怎么都是岭,根本就没有也是峰的一面,那站在正面的人,还需要你站在侧面那儿干吗呢?” 下面传来一阵笑声,有人跑上台,将小录音机放桌上。 吴主席笑着说:“谁想录,就录吧。反正我主要传达的是思毅书记的思考。他说他不怕犯什么错误。他都不怕,我更不怕。” 他的话又引出一阵笑声,更多的人跑上台放录音机。 吴主席说:“思毅书记是很习惯于思考的,我们政协的同志都要向他学习。他还举了一个更形象的例子,进一步说明我们政协参政议政的重要性。他说二战时期,英国皇家空军仅仅因为改变了一下战斗机组的编队形式,那就使损失减少到了很小的程度。怎么改变的呢?无非就是改变了一下僚机的位置,给僚机以更宽的侧面观察的视野。我听你们蒋副主席说,在座有的同志不解,怎么一位新近增补的委员李一泓的一些说法,就引起省委书记同志那么重视的态度?原因很简单,因为思毅书记和省委常委也在思考这么一个问题——经济次发达的省份,如何落实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统筹城乡社会协调发展,尽量使城市和农村共享改革成果的国策。当然,这就关系到各级政府改变财政分配思路的习惯了。会前,我问过李一泓委员一个问题——为什么世界各国管钱的机构都叫财政部?现在我回答这个问题:只对钱的收支进行数字统计,自然叫财会。财会人士高级化,就是财务总监了;替一个国家管钱的,那就是财政部长了。财和政联系在一起,同志们,是很耐人寻味的。管理得好,促进政通人和。管理也包括分配。共享就是合理分配,尽量体现社会公平。我们省的经济利益分配,是不是已经体现了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社会公平原则呢?是否已经做得特别符合胡锦涛总书记提出的构建和谐社会的大目标了呢?刘思毅书记和省常委班子,在开始自觉地省思这个问题了。而我们的李一泓委员,也从我们安庆市政协这个平台上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当然,他仅仅还是根据自己亲眼所见的某些现象提出问题的,是一种印象式的提出而已。但是,这起码证明,横看者和侧看者,都看到了问题所在。” 会后,李一泓坐在小车后座上,仍在想着会上吴主席的话,没有注意到已经到了家门口。司机下了车,替他打开车门:“李委员,请下车。” 李一泓这才中断沉思,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还让你替我开车门。” 李一泓进入家院,向屋门走去时,听到素素在屋里哭着说:“姐,求求你,别再喝了,你从来不往醉里喝酒的……” 李一泓一掌推开门,跨入屋去。桌上放着半瓶酒,还有一小碟咸菜,春梅一手握着酒盅,已喝得伏在桌上了,而素素在一旁看着她哭。 “姐,爸都回来……” 春梅抬起头,晃了晃,叫了声:“爸……” “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罢,李一泓在椅子上坐下,生气地瞪着春梅。 春梅撑着桌子站起,走向他,走不稳,素素不得不搀扶她。 李一泓举起了巴掌,素素立刻抱住他胳膊。他一抡胳膊,素素退后数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他。 李一泓的手掌使劲儿在两椅之间的条案上拍了一下,大吼:“你给我起来!” “爸你别吼,我起,我起……我不是……成心气你……”春梅费劲儿地站起,身子一晃,又向李一泓倒下。 李一泓急忙抱住她,再看时,春梅已闭上眼睛,醉睡过去了。 犹豫一下,李一泓将春梅横抱起来,走入自己屋里。素素赶紧站起,跟了进去。 服侍春梅躺好后,李一泓走回中间的屋子,坐在椅子上:“素素,拿酒来。” 素素流泪道:“不。你们不能一个醉了,另一个跟着醉……” 李一泓低声说:“就一盅,啊?爸这会儿,需要点儿酒。” 素素看看桌上的酒,还在犹豫。 “我小女儿最理解爸爸,听话,啊?” 素素只得倒了一盅酒,双手呈送给他,李一泓接过来一饮而尽,放下酒盅,说:“今晚你和你姐睡,要预备一杯水放床边上,她半夜会渴的。如果她吐了,叫醒我。” “她说……说我们重点中学杨校长,过几天就要接受审查。也许,还会被双规、判刑。爸,杨阿姨她的问题,有那么严重吗?”素素仰起俏脸问。 李一泓不由得一下子将素素从怀里推开:“你姐,她听谁说的?” 素素摇头:“不知道……” 李一泓绝对没有料到,当上了政协委员的他,自己的一个举动会引起那么大的连锁反应。他一定和素素一样,觉得太对不起杨校长了,或者,他因为自己是政协委员了,和素素的感受不一样了。谁知道呢,素素已经不能像从前那么容易理解他了…… ·16· 十七 早晨,李一泓心事重重地在院子里修剪花树,素素背着书包走出屋门,一边推自行车一边悄声说:“爸,我上学去了。” 李一泓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爸今天中午要出差,也许……半个多月都回不来。” 素素急了:“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昨天晚上,我……我不忘了嘛。” 素素快哭了:“那,那我怎么办啊!” 李一泓放下剪刀,走到素素跟前,爱抚她的头:“让你一个人在家,我当然不放心,我会要求你姐和你一块儿住的。” “可是一会儿她醒了,你要是训她,她受不了,又像上次一样赌气走了呢?”素素还是担心。 “爸向你保证,一会儿她醒了,我不训她行不行?哦,对了,你也得向爸做一个保证——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总而言之是一切人,如果有人问你杨校长什么事儿,你都要一概说不知道……” “我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嘛!” “所以我才嘱咐你啊!好了,乖女儿,跟爸爸说再见。” “爸爸再见。” 素素在六中校门口下了自行车,周家川、王连举他们看到她,也同时下了自行车。 王连举推着自行车快走几步,与素素并肩时,试探地问:“素素,问你点儿事……你爸没对你说,重点中学的杨校长她……将会被怎么样吧?” “别问我这类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素素把车推进车棚,锁好车,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在教学楼走廊里,周家川快走几步赶上了素素:“素素,我,我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素素站住,瞪着周家川,鄙视地说:“你认为,你还有资格跟我说话吗?” “你认为,如果你连这么一点儿资格都不给我,你就对吗?” “请你以后再别纠缠我好不好?” “可我已经当众向你老爸道歉过了!” 素素大叫:“事情不只影响到我父亲!”言罢,快步往前便走。 教员室的门开了,拿着教材正要上课的刘老师迈出,看见素素,叫住她:“素素,到教员室来一下。” 素素跟刘老师走入教员室, 刘老师将一把椅子搬到自己的椅子对面,坐下,亲切和蔼地对素素说:“素素,别拘束,你也坐下吧。” 素素坐下,瞥视四周,正看着她的老师们,赶紧将目光转移,装出并不注意她的样子。 刘老师问:“你爸爸,昨天晚上,参加了一次什么会?” 素素又点点头。 “那,他回到家里以后,跟你说了些什么没有?比如,关于重点中学的话啊,关于杨校长的话啊……” 素素摇头。 “一句也没说?”刘老师追问。 素素不说话,还是摇头。 刘老师张张嘴,不知再该怎么问下去,她将目光转向常校长,常校长也朝她摇头。 素素离开教员室以后,常校长说:“当下吾国,真是叫人爱也不是,烦也不是啊!” 众老师将目光投在常校长身上,刘老师问:“领导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校长说:“从前年代,哪些人开了一次什么会,不该知道的人,过了几年都不知道。现在可好,头天晚上的事儿,第二天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刘老师说:“杨亦柳毕竟是我大学同学,她如果栽了,我就会兔死狐悲的。” 常校长吸了吸鼻子:“我可怎么觉得,这空间里似乎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气味儿呢?” 杨亦柳家院的半扇门敞开着,她穿着那套红色运动服在小小的院子里打太极拳。李一泓在门口默默地看着,杨亦柳直到收了拳路,才发现李一泓,她也默默看着他,不主动开口。 “我……我一会儿出差,我想出差前,怎么也得来看你一次。” 杨亦柳不说话,仍定定地看他。 “省政协吴主席,让我跟他一起走。” 杨亦柳终于开口,低声说:“那你就快走吧。” 李一泓没料到这么说,呆了一会儿,问:“你……你还好吧?” “我没什么不好。你已经看到了,我刚刚打完一套太极拳。”杨亦柳的神情稍微有点落寞。 二人一个院里,一个院外,一时都沉默了。在那沉默中,李一泓显然觉得难堪,而杨亦柳,却分明是有意使他倍觉难堪。 “那……我……我就走了。”这样的难堪使李一泓坚持不住了。 杨亦柳还是点头,李一泓恼火了,转身就走。 望着李一泓远去的背影,杨亦柳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走到院门口,似乎想迈出去,迟疑了片刻,还是默默地将敞开的那扇门关上了。 奔驰的列车上,吴主席和李一泓面对面坐在软卧车厢里。 “那,吴主席,你给我谈谈我们调查小组的情况吧。”李一泓说。 吴主席笑了:“从现在开始,更要进入角色。你们组,算你,加上司机,总共四人。另外两位都是女同志。一位是全国政协委员,传染病专家,始终关心全国‘三农’问题。在农村医疗政策改革方面,多次提出过很好的建议,受到党中央国务院的重视。已经六十四岁了,自己主动要求下一届不再担任全国委员了,省政协常委批准了她的要求。她自己身体并不太好,有心脏病,一路上你可要负起责任来照顾她。另一位是省政协委员,和你一样,是新委员,留过学的,社会学博士。我也只见过她几面,比较年轻,才三十四五岁吧。和你一样,参政议政的使命感很强,给公仆和政府提起批评意见来,也基本上没什么顾虑。” “您的意思是,我们还都不够成熟?” “你们当然还都不够成熟,但我认为对成熟有两种理解。一种成熟,可以直接就说成是圆滑。圆滑的人哪儿都有,政协也不例外。成为政协委员之前,也许还不多么圆滑。一旦当上了,觉得对自己有些好处了,就要保住政协委员这一种身份了,于是就渐渐变得圆滑了。假话空话套话,渐渐的也学着会说了。他又没什么大毛病,时时处处显得挺懂事。不太好仅仅因为他变得圆滑了就不让他当了。水至清则无鱼嘛。一泓同志,希望你永远不要学这一种成熟。我们政协不是老好人协会,不是套话俱乐部,不是国家级拉拉队。如果圆滑的人太多了,有参政议政使命感的人就会感到氛围窒息,精神上就会感到痛苦。我们要求一位政协委员应该具有的成熟,是指识大体,顾大局的意识,是指善于调查研究的能力,还指,要遵守政协章程的自觉。这最后一点很重要。一位政协委员,不管他的主观愿望是多么良好,也不管他自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如果他根本不尊重政协这个参政议政的平台,那么他建言献策的作用一定会大打折扣的。” 吴主席看了李一泓一眼,接着说:“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对你们这次的调研寄予厚望。我们省究竟有多少贫困农村?贫困到何种程度?贫困的原因各自是什么?影响到多少农村人口的生活水平?农民要求政府在现有条件下先为他们做什么实事?解决什么困难?都是十个调查组此次的任务。省委书记同志强调,除了具体数据,还希望看到感性的文字说明。仅仅有数据是不够的。何况某些数据,有时仅仅成了一种报喜不报忧的游戏。我给你举一具例子,两年前,由一些省里的知识分子牵头,也直接为省委搞过一次调研,省里拨了一大笔经费呢!可成果一呈送上来,省委书记同志看了大光其火。其实按照那一调研成果,省委书记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把负责人找到他办公室,指着失业率一组数据问——这是怎么来的?事先,他已经将那一组数据与全国其他省的失业率统计作了一番对比。对比的结果是——我们这一个经济次发达的省份,失业率反而是全国最低的。省委书记又不弱智,当然不信啰!对方就告诉他,是采用西方最新的调查方式统计出的数据。就是如果一个被调查者,他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星期内,累积工作达到了八小时,他就不算一个失业者。这是开国际玩笑嘛!在西方某些国家,就比如美国吧,人家往往得按小时来计算工资的,人家有法保的最低小时工资标准,我们中国有这一种法吗?以人家的最低小时工资来算,一个人只要累积工作达到了几小时,他的报酬所得,确实就可以维持他一个星期的起码生活。我们中国是这样的情况吗?比如我们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他有多大可能性只干一个小时就可以拿到一小时的工钱?他倒完全可能在一个星期内东干几天西干几天累积干了几十个小时的活计却一文工钱也没拿到,那么他还不算是一个失业者吗?这样的数据对于政府有什么有实际的参考价值?那天我正巧也在省委书记同志的办公室里,亲眼看到了他大光其火时的样子,总之是一反往日亲切和蔼的常态。但是呢,转而想想,我们某些知识分子,也有可以理解的方面。他们想做事,做事需要钱。他们做的事,商家不感兴趣。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政府,政府自然支持。而他们呢,拿了政府批给的钱,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么一种心理,我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高兴,下次还会批给我钱,我还可以干点儿事。但我们政协委员和政府的关系,不是给钱才做事的关系,更不是哪壶不开别提哪壶的关系。只要对人民有利,对国家有利,哪壶不开又非提不可,即使有人捂着按着不许提,我们也还是得提,否则每年花纳税人那么多钱,各级政协经常开会干什么呢?” 吴主席所说另外两位政协委员,一位是徐大姐,一位是陆宁。徐大姐还带着博士研究生,陆宁却仍未婚。为他们驾驶面包车的,是省公安厅的张铭。张铭也未婚,他也负有保卫三位委员的责任。 面包车在一处有水渠的地方停住,张铭说:“大家下车活动活动吧,我也得给车加点儿水。”他下了车,打开后厢盖,拎着小桶走向水渠。 李一泓也下了车,打开车门,搀扶徐大姐和小陆下车。 “大姐,小陆,我心里边一直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太明白,得请教你们。” “难怪你在车上一直沉默,我俩唱歌,你那么好嗓子,却连嘴都不张一下。”徐大姐恍然大悟。 “请教不敢当。但值得讨论讨论的话题,那我还是愿意奉陪的。”小陆回答得既直接又符合她的身份。 “一个和谐的社会,首先当然应该是一个公正平等的社会。法律要公正,这不需要解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也没谁会有异议。但如果体现在社会财富的分配方面,何谓公正,何谓平等呢?我怎么觉得,那平等,是根本没法儿体现的啊!” “你这么觉得就对了呀,在社会财富的分配方面,平等从来都是一句空话。除非到了共产主义,但共产主义离我们太遥远了。”小陆回答得很轻松。 李一泓不禁愕然地看着小陆。 徐大姐说:“小陆每有高论。老实说,我也没太往深了想过这个问题,只有愿意听端详了。” 小陆说:“我们的汉语中,有不少词是近代才从西语中译过来的。某些西语本身是多意的,我们的汉字往往也是多意的。多意转变为多意,其多意性就更一言难尽了。不深想,似乎人人都明白,一认真,又似乎不那么明白了。公平就是这样一个词,按我们社会学者的理解,它是公正平衡的意思,而不是公正平等的意思。一个社会在它的财富分配方面,首先要公正。公正就是反对以权谋私等等不择手段的敛财行径,平衡才是社会财富分配的国家原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不平衡的现象。不平衡还不改,那就非得靠革命来改不可了。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是不平等现象。这种不平等,还会继续下去。哪儿来那么多罗绮,连养蚕人身上也常穿呀! 这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在社会财富分配方面是平等的。最低工资标准恰恰证明不平等的存在。但是连最低工资标准都没有的话,那就更没平等可言了。平衡的思想不是推广平等的思想,而是怎样提高平衡机制的思想。穷人不可以任其贫穷下去,任其贫穷下去,平衡就倾斜了,社会就不稳定了。富人不可以任其富者通吃,那样一来穷人更多了,更穷了,平衡也不可持续了,社会也不稳定了。有些人,别人一讲公平,他就跳,就指责别人要搞平均主义,要回到吃大锅饭的老路上去。这种人,不敢说有一个算一个,却十之八九是社会财富分配不平衡情况下的既得利益者。养蚕人整天穿罗绮,就养不了蚕了。但养蚕人如果衣裳补丁连补丁,如果他们的孩子也一年到头只能穿破衣烂衫,而且上不起学,而且全家如果有个人病了,以后的日子就天塌地陷了,他们在城里看到那些遍身罗绮者一掷千金,又怎么能不归来泪满襟?党中央国务院出台一项项三农政策,低保政策,东西部大开发政策,就是要使伤心流泪人再不归来泪满襟。我们的任务那就是,为省里出台同样的政策拿出可行性报告,徐大姐,李组长,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要不我六十多岁了,下一届也不当政协委员了,还离开省城跑这么远来干什么呢?” 李一泓点点头,没说话,沉思。等小陆吸完烟,大家钻进面包车又上路了。 半天后,面包车驶入一座县城。县城边缘地带车辆塞杂,摊床遍设,情形混乱。除了张铭,其他三个人不是睡着了,就是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等面包车驶入县城中心,街道及街道两旁的商家店铺倒也有模有样起来。 ·17· 十八 包厢外走廊里传来男人的骂声:“怎么?都脱光了还不许摸摸呀!老子的钱不能白花!叫你们管事儿的来!” 女子的哭叫声:“那你也不能哪儿都摸!你干脆把我当众强奸了算啦!” 啪!啪!——扇耳光的声音。 女人哭嚷:“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呀!” “常有的事也得有人管管!”李一泓站了起来。 “会有人管,会有人管,哪会没人管呢!”跑堂的依旧堵在门口。 张铭不动声色然而威严地说:“你躲开。” 徐大姐和小陆也都站了起来,跑堂的不得不躲开了。 张铭刚一打开门,见两个男人从门外跑过。 张铭忽然一下子来了个大转身,李一泓也一下子从门前退开了。徐大姐和小陆看到一个几乎全裸的姑娘,怀抱些衣服,被另一个男人推着从门前匆匆而过。 吃完饭后,四个人又继续上路。面包车已经出了县城,李一泓忽然对张铭说:“停车!” 面包车靠路边停住了,李一泓头也不回地问:“徐大姐,陆博士,我想……我想把刚才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知你们两位同意不?” “同意!”小陆立马表态。 “我也有这想法。”徐大姐也同意。 几个人在县城内找了家宾馆住下,李一泓在阳台上打手机:“春梅,你一直陪你妹住吧?好女儿,那爸就放心了,我们今晚要在一个县城过夜。” “素素很乖,有我陪着住,一切爸都放心吧!我哥我嫂子也来过一次,他们也挺好的,和村里人的关系也恢复正常了。”在安庆市某饭店内,春梅在接手机,老板唐之风和黄院长静悄悄地看着她。 李一泓合上手机,站在宾馆的阳台上发呆。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李一泓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那个弹棉花的年轻人——宋春树,穿一套杂役制服。 二人都愣住了,宋春树惊喜地说:“李大叔!” “怎么会是你?”李一泓把宋春树让进房间关上了门,奇怪地打量他。 “我……我……我好惨啊我!”宋春树一下子贴墙蹲下,双手抱头,哭了,却又不敢大声哭,压抑的哭声更加使人听不得。 “别这样,别这样。摊上什么难事了,跟我说说。”李一泓将宋春树扯起,引到沙发那儿,让他坐下。接着,扯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又有人敲门,李一泓起身去开门,是徐大姐。 “怎么,刚住下就有客人了?”徐大姐问。 “不是,他给我这房间修马桶。你进来吧大姐。” 徐大姐进入房间,宋春树赶紧从沙发上站起,侧转身,又用手里的纸巾擦眼,惹得徐大姐疑惑地看着李一泓。 “没想到他是熟人,他正讲他到此地来找他妹妹的事。”李一泓解释道。 “我,我还是先修马桶吧!” “大姐,您坐沙发,我坐床上。您陪我听他讲,也许是我们都该了解的事。” 徐大姐款款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温和地望着年轻人。 “我妹她,不知从哪儿看到了一些小广告,说此地招‘陪酒女郎’,挣不少钱。我妹从小就喝过酒,而且是白酒,连喝几盅没事儿。我家人天生那样儿,她就觉得自己能当‘陪酒女郎’,瞒着我和她嫂子,偷偷跑来此地。头几个月,还给我们寄过钱。后来,不但不寄钱了,连音讯也没了。再后来,我就听说,这地方,专有一类女孩子,是靠陪男人喝花酒挣钱的。” 李一泓不禁和徐大姐对视一眼,徐大姐示意李一泓给宋春树倒杯水。 李一泓倒了杯水递给宋春树:“喝口水,别急,慢慢讲。” “我怕总台那儿嫌我耽误的工夫太长。”宋春树担心地说。 “放心,在我们这儿,不会有人责怪人。”徐大姐安慰他。 “我记得,你是吸烟的。” “我兜里有,在你这儿,不敢吸。” “没事儿。想吸就吸吧。那,我陪你吸一支。” 宋春树掏出了烟:“次烟,烟摊上最便宜的那一种。” 二人各自吸着一支烟,李一泓呛得几乎咳嗽起来,但强忍住了。 “喝花酒,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徐大姐忍不住问。 宋春树吸了两口烟,情绪平静了些:“就是让一些年轻女子,和一些女孩子,脱得……脱得赤条精光的,陪些个男人喝酒作乐,任凭他们调戏,任凭他们羞辱,还得笑,装出乐意被他们那样,图的是他们能多给些小费。有的女子,其实,都已经结婚了。有的女孩子,才十四五岁。” 李一泓狠狠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说的是真事?”徐大姐先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继而皱起了眉头。 “我要是骗你们,天打五雷轰!”宋春树指天赌誓。” “砰砰砰”很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宋春树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姑娘,身穿另一家酒店女侍的服装,问:“有姓李的住这房间吗?” “我姓李。”李一泓从阳台走到门口,徐大姐跟到门口。 “什么事儿?” 姑娘看看宋春树,迟疑着不说话,宋春树识趣地说:“我走了。”匆匆离开。 “从省城来的?”姑娘问。 李一泓看着她点点头。 “叫什么?” “李一泓。” “对,找的就是你!”姑娘从兜里掏出一个纸条递给李一泓。 李一泓轻轻展开,看罢,惊问:“这家酒店怎么走?你能不能带我去?!” “不远。我就是那家酒店的,可我不能带你去,你自己打听吧。”姑娘刚欲转身,又叮嘱道:“你可得快去,免得你们的人吃亏!”言罢,扭扭搭搭地跑了。 徐大姐不安地问:“怎么,是小陆惹麻烦了?” 李一泓将纸条递给徐大姐,从衣架上扯下上衣穿。 徐大姐接过一看——纸上潦草的字写的是:快来亨德酒店救我! 亨德酒店并不远,李一泓很快就找到了,抬头看清牌匾后,他大步走入这家酒店,向一个门口的女侍问了问,举步就要上楼,旁边一个酒店里的男人抢前一步拦在楼梯口,不许他上。 李一泓一掌将对方击得倒退数步,压倒了一张椅子,快步奔上楼去。 也不知道小陆在哪个房间,李一泓索性就推开房门一间一间地找,探头一看不是,就接着往下找。形形色色鬼混的男女都被他吓一跳,甚至有男人奔出房间辱骂。 这时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从里边走出一名保安,李一泓发现小陆抱臂站在墙角。 李一泓大步往那房间里走,那一名保安想阻拦他,也被他一掌推出老远。 “老李!”看着李一泓走入房间,小陆一下子镇定了。 “小陆,没受欺负吧?”李一泓关切地问。 “他们摔坏我的录像机了。他搜我身了,他还打了我一耳光。”小陆委屈地抚着脸说。 李一泓看到小陆坏的录像机放在桌上,还有她的钱包,委员证。 “你没声明你是政协委员吗?” “他们认为我是冒充的,认为我的委员证是假的。” 李一泓一步跨到桌前,伸手想拿小陆的委员证,一个是保安头目的人抢先一步,推开他,挡在桌前。 “你们凭什么搜身、打人、扣押她?”李一泓冷冷问道。 “你问她自己。” 李一泓扭头看小陆,小陆嚅嗫道:“我……我只不过偷拍了他们这儿大天白日喝花酒的情形。” 说话间又走进来两名保安,和屋里的保安们一起,将李一泓团团围住。 “请把你们负责人找来。”李一泓用眼角微微扫视着他们。 “我们老板白天不到酒店来,晚上才来。” “老李,不跟他们啰嗦了。东西他们爱扣就扣,咱们走!”小陆见对方人多,怕李一泓吃亏,想先离开再说。 “走?没那么简单吧?”保安头目冷哼一声。 “那你们还想怎么样?”李一泓盯着他问。 “罚款五千。没带也不要紧,写下欠条。” “敲政协委员竹杠?”李一泓被气笑了。 “我怎么知道她是真的假的?” 李一泓掏出自己的委员证,亮给对方看:“我们两个不可能都是冒充的吧?” “那可不一定!” “你!你给你们县政协打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小陆在一边有些急了。 “你让我打我就打?你犯在我手里了,我倒听你命令?你就是真的又怎么样?政协委员更应该懂法,知道什么是隐私权不?我再说一遍,来我们这儿的,那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 门“嘭”地开了,张铭闯进来。 “小张,要冷静。”李一泓说。 “你俩都别说什么了,我来解决。谁是头儿?” “我。你又是干什么的?”保安头目趾高气扬,面带不屑地看着他。 “我干什么的,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张铭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咱们出去说话。” 其他保安见状开始围向张铭,张铭厉喝:“滚开!”保安头目被他的气势搞懵了,张口结舌地被拖出。留在屋里的保安也有点儿懵了,面面相觑。 李一泓趁机拿起桌上的钱包和委员证,替小陆揣入兜里。 保安们散开,张铭示意一下,李一泓和小陆率先离开。 李一泓和小陆回到宾馆,都进了李一泓的房间。李一泓舒了口气,到阳台上去了。 小陆坐在床边,摆弄她的录像机,嘴里嘟哝:“完了,没有修的价值了。”她悻悻地从录像机上取下录像带,用手绢包好。 坐在沙发上的徐大姐批评道:“小陆,你怎么可以擅自采取那么一种行动呢?那多不安全啊!多让我们三个担心啊!” 小陆却不在乎地吃起橘子来,还说:“现在才知道,小张他不仅仅是为咱们开车的。难怪我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股不同寻常的劲儿!” 徐大姐严肃地说:“我说你呢,没说小张。” 小陆辩解道:“大姐,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总之我把想拍的情形拍下来了,冒了点险也值得。” 门开了,张铭侧身让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他说,他是县政协的,奉命而来。”张铭说完,走到了阳台上。 乔主任说:“我就不坐了。就几句话的事儿,我说完就走,别耽误你们的时间。我们韩主席让我来打个招呼,他晚上要陪你们几位吃饭。” 徐大姐看李一泓一眼,和蔼地说:“我们好像都没有惊动过你们呀。” “徐大姐的意思是,我们才住下不久,你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呢?” “不是,闹出了点儿不愉快嘛,可不一下子,方方面面的就都知道了呗。韩主席,也是要代表方方面面,晚上给你们压压惊。” “我们又都不是胆小的人,倒也没受什么惊。再说,事情已经解决了,过去了。我看就免了吧。一泓,你说呢?”徐大姐扭头看李一泓。 “我听大姐的。” “哎呀,免不得,免不得。你们要是不答应下来,我也没法儿回去交差呀。”乔主任看着李一泓又说,“李委员,我们韩主席说,他和您还是校友呢。你们都是安庆市重点中学的。” 徐大姐说:“乔主任,那么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谢谢两位前辈,谢谢两位前辈。”乔主任如释重负,用手背抹了一下额上的汗。 四个人来到宾馆餐厅包间,却发现前来陪他们吃饭的,竟只有县政协韩主席一人,气氛并不是那么的热火。 寒暄客套过后,韩主席举起了酒盅:“来来来,老同学,你终于想起我是谁来了,咱们为这,也得干一杯吧?” “不是一班的,想起来了,印象也模模糊糊的。” “那也是有印象了,让他们三位说这一杯能不干吗?” 徐大姐三人礼貌地笑笑,默默地看着他们俩,李一泓只得与韩主席干了一杯。 “我差点儿忘了。”韩主席把一个包装袋放桌上,推向小陆,“酒楼赔你一架录像机,同样的牌子,保证是正品。” 李一泓四人相互看着,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戏要开场了。 “陆委员,你拍下那盘带子,它,还在吧?”韩主席又问小陆。 “在,由我保管着。”李一泓接过话头。 “一泓,那带子,你们能不能,别带走它,把它交给我啊?” “为什么?”李一泓问。 韩主席点上一支烟,赔笑道:“你们,是省政协派出的调研组,悄悄地就来了,还住下了,我们县里哪一方面都不知道。” 李一泓摆摆手说:“我们只住今晚一宿。我们路过哪儿都这样。” “现在都是咱们政协委员们了,我就实话实说吧——陆委员,你拍下来的,有咱们县某部门的干部,也有邻省的干部。这三省交界之地,邻省邻县的干部之间,走得都挺近便,人家特意过来喝顿花酒,咱们的干部,也不能不陪一下是不是?当然啰,下午也是他们不好,闹得过了点儿,倒是别开窗呀,倒是拉上窗帘啊!” “韩主席,听你这话的意思,要是别开窗,要是拉着窗帘,一切就稀松平常,是没什么的事了?”小陆的话里包含着露骨的深意。 “有什么没有什么,那要看从哪个角度说了。”韩主席滑头地说。 徐大姐严肃地问:“韩主席,你是从哪个角度来看的呢?” “我嘛,这事儿,那就得从头说了。前两年,不知怎么一来,县里有的地方,就兴起喝花酒的风气了。说是跟日本学的,日本兴那样。” 小陆反驳他:“我常去日本,日本并不到处都那样。” “这,我至今也没轮到一次出国考察的机会。人家日本究竟怎样,我也没有发言权。总之在咱们这儿,先是从些小店黑店兴起的,一下子就都跟着学了,生意就都火了。那能不火吗?县城里有点儿规模的饭店、酒店,也不甘落后啊!就这么就普及了。政协、人大也提过意见的,结果就扫黄,一扫,两税那边,收缴额刷地下来了。后来呢,县里就组织讨论,一讨论,就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士认为,这不过就是一种情色商业的现象,世界各国的原始积累时期都有过的现象,既然拉动了GDP,何必大惊小怪。有的人士认为,足疗的地方有没有黄?按摩的地方有没有黄?在大都市里,那些地方不是都有色情交易吗?不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吗?何况我们此地,喝花酒也是有规矩的。” 李一泓冷冷地问:“什么规矩?” “盯着看可以,一般不能动手动脚的呀!有些女孩子,靠陪花酒这一职业,每月不少挣嘛!现而今,什么事儿,一牵扯到地方的GDP,谁还没有点儿地方保护主义心理呢?” 徐大姐又问:“我看,和你这样的政协带头人,不无关系吧?” 韩主席竟自斟自饮了一盅,一脸无奈和不争气地说:“我身体不好,一有压力,头就疼。再过两年,我该退了,当公仆的,谁不希望能安全着陆呢?那些开饭店的,开酒家的,开洗浴中心的,在县里那都是有背景的,谁断了他们的财路,谁就成了红黑两道的公敌。也不仅仅是一个怕字作怪,还有这儿——”指指太阳穴,“这儿整天打架,有点儿混沌了。别人一说,当年日本,靠牺牲几代女性的身体才有了今天,就信了。” 小陆不由得拍了下桌子:“那都是胡说八道!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稍微了解一点儿日本历史的人,才不会那么人云亦云!” 韩主席反问:“那泰国呢?西班牙呢?人妖现象就不色情了?可那保证了人家的GDP,人家就很想得开。斗牛不人道,那么多别国反对,可那也保证了人家的GDP,所以人家我行我素。我们这儿,这个喝花酒现象,是功是过,谁能说得清楚?就是今天自以为说得清楚,以后回过头来再看……” 小陆忍不住又一拍桌子:“够了,我才不愿听你这些!失陪了!”起身便走,边走边说,“竟有这么混事儿的政协主席,匪夷所思!” 韩主席苦笑:“不混事儿,到了我这年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还能怎样?哎,她走了,那带子……” “放心,我已经说过了,带子在我这儿。” “这就好,这就好。徐大姐,我们小乔主任,一个劲儿说您善良,理解人的难处。一泓,你呢,又是我校友。你们能不能也理解我一下,也对我发发善心,就把那盘带子,给我吧!我如果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处理不好,那我这政协主席,当得就太惭愧了。” 李一泓从兜里掏出带子,放在桌角。 韩主席伸手就抓,也顾不得碰倒了酒瓶子,一抓在手里,如获至宝,连连说:“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徐大姐站了起来:“韩主席,我作为一位政协的老委员,劝你这位政协主席几句,希望你参考。第一,以后,要多加强学习,提高素质。只有那样,才不至于人云亦云,没有了主见。第二,你既然身体不好,那还是打一份报告,正式申请退下来吧。这样,无论对你自己,对政协,都是有益的。一泓,咱们走吧。” 李一泓也站起来,面色不善地说:“韩主席,我代表我们调研小组,谢谢你的盛情。” 韩主席却不理会二人离去,拿着带子松了口气:“任务完成了。” ·18· 十九 面包车停住了,前边有一座桥,桥中央斜横一辆卡车,前窗一片撞击的裂纹,但并没碎。卡车旁有三个农民,或蹲或站。张铭下了车,向桥上走去。李一泓三人没有下车,在车内欠身往外望。 张铭走回来了,说:“一个女人躺在桥边上,卡车司机也没看见,速度挺快就开到桥上了。不成想那女人突然站了起来,拦在了桥中央,司机倒是及时把车刹住了,可是自己一头撞在前窗上,晕了,被人用平板车拉到镇里的卫生院去了。” “那也不能把卡车就停在桥中央啊!为什么不开走。”李一泓问。 “我也是这么问的。可他们说他们都是装卸沙子的,不会开。我又问那我替他们开离桥上行不行?他们说行是行,得给他们钱。” “岂有此理!帮他们忙,反而还要给他们钱?”小陆说着鄙视地看了那几个农民一眼。 李一泓又问:“多少钱?” 张铭伸出三个指头。 “三十?不能耽搁在这儿,给!”李一泓边说边掏钱包。 “是三百。”李一泓愣住了。 小陆望着桥那边,愤愤地说:“刁民!这是刁民行径,我跟他们讲理去!”言罢,拔脚便走。 “我已经很久没碰上过刁民了,想不到在这么一处地方碰上了。”李一泓不由得看徐大姐。 “他们说另外倒是有条坡路,那里水很浅,是沙滩,他们愿意把我们的车带过去。” 徐大姐收回目光:“这么说,他们倒也不算刁民。” “但也不肯白带路,得给一百元钱。我给了。” 李一泓三个不由得瞪视张铭,小陆嘴快地说:“还是刁民!” “一百元是三百元的三分之一,这个账我还是算得过来的。我知道你们经费有限,为你们省二百是二百。” 张铭朝桥上的三个农民招手,“嗨,我们决定了,从桥下过,你们带路吧!” 带路农民走到了一段下河的坡路那儿,闪到路边,河里的水果然很浅,一大片沙滩,连到河彼岸。 那个农民蹲下了,掏出烟来,点着了边吸边看着车往河里开。 面包车在河里停了,车轮被沙滩陷住。 张铭跳下车,察看车轮,冲到农民跟前,吼道:“你不是说不会陷住车吗?” 农民仰脸看他,清白无辜地说:“我说的是不会吧?” 张铭又急又气,原地转圈。李一泓三人也下了车,走过来。 张铭瞪着那个农民:“他,他——嗨,我也大意了,干吗信他的呢!” 李一泓安慰他:“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不怨你。” 农民站了起来,还是那么清白无辜地说:“这位先生说的才是明白话,急有什么用处呢?还是得咱们共同来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来,先吸支烟。” 农民向张铭敬烟,张铭一转身:“去你的!” “你有什么办法?”李一泓问那个农民。 “沙子下面是卵石,陷住了怕什么呢?咱们有这么多人,咱们有锨,挖一挖,车就开过去了嘛!” “对,你说得对,快把你们的人叫来,把锨也带过来!” 于是那农民朝桥上喊:“有活干了!过来!” 而桥上,另外两个农民,正伏在桥栏杆上,观风景似的望着面包车被陷住的情形。听到喊声,他们扛了锨,悠悠地走下桥。 带路的农民迎着跑过去,接过一把锨。三个农民三把锨,拄着锨柄,锨头齐齐插入沙中,一字排开地站在李一泓等人面前。 “你们,是要租锨呢,还是要雇人呢?” “什——么?!”李一泓张大嘴巴傻了眼。 带路的农民说:“租锨的话,一百元一把。看你们这几个城里人都挺面善的,对我们也不太自大,优惠你们,再给二百元就行了。我带路算白带。雇人的话,那也不多要你们的,再给二百八,图个吉利。” 李一泓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小陆小声对张铭说:“亮出你的警官证,威慑威慑他们!” “那不好吧?他们又没逼迫我们。” 小陆冲李一泓发脾气:“你倒是跟他们僵着干什么呀?我的态度,一不租锨,二不雇人!我就是用双手挖,也能挖出一条车路来!”她一说完就蹲下,真的用手刨起沙来。 “看到了吧,越富越抠,该花的钱都不花,掉钱眼里了,咱们走!”三个农民扛起锨,扬长而去。 李一泓急了:“哎哎哎,别走!” 带路的农民回过头来:“租锨,还是雇人?” “照你最后说的,雇你们挖,再给你们二百元!”李一泓掏出钱包,抽出二百元钱,塞入对方兜里。 徐大姐拉起了小陆,冲着李一泓和张铭说:“咱们上车!” 等四人上了车,带路的农民发话了:“干活!”三个农民挥动铁锨,飞快地挖起沙来。 “我有点儿寒心。”李一泓感觉从来没这么累过,他迷茫了,怀疑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大姐起身坐到了他身旁:“别寒心。我同意小张的话,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刁民,他们那样对待我们,正是我们更要替他们代言的理由。” 李一泓不解地转脸看小陆:“小陆,你关于公平一词是怎么解释的来?再说一遍给我们听听。” 小陆无精打采地说:“公就是公正。平就是平衡。正就是世间道义,衡就是稳定状态。没有公平,没有和谐。一个和谐的社会,一定是本能地促进公平的社会。” “行了。这会儿你没情绪多说,那就不劳你多说了。你的话,使我联想到了孔老夫子的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徐大姐忍不住一反身,看着小陆,“小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话中的哪一个词吗?那就是‘本能’两个字。”她将身子坐正了,又对李一泓说:“一泓啊,小事一桩,别寒心。因为,我们就是要做社会那一种人格化了的本能,不为名不为利,就是为了促进社会的公平。比如他们三个农民,中国有九亿多农民,谁能有那本事,在短时期内使他们都过上和富有的城里人一样平等的生活呢?谁也没那本事。” 徐大姐说:“他们心理不平衡,首先是由于城市和农村的发展太不平衡。虽然政府已经免去了农业税,实行了种粮补贴政策,还免去了他们孩子上中小学的学费,但他们的实际生活水平,可能还是没有明显的提高。我们就是要通过调研,将他们的实际生活水平反映给政府,替他们诉说他们最迫切想要解决的困难。等到有一天,他们生活的农村变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他们的儿女也能享受到较好的教育了,他们病了也有医疗保障了,他们不必再为晚年生活担忧了,他们的心理也就会平衡许多了,社会也就多了几分和谐。连动物都会因为公平与不公平而习性好一些或者习性不好一些呢,何况人啊!一泓,如果这么看问题,你还寒心吗?” 李一泓不说话,依旧默默看着车外三个挖沙的农民,有两个已经脱光了膀子,第三个正在脱衣服,脱掉后一卷,扔在沙上,往双手手心啐口唾沫,又挥锨大干起来,他们已晒黑的赤背上冒出滚滚的汗珠。 徐大姐探出身招呼三个农民:“来来来,辛苦了,都喝瓶水吧!” 她分矿泉水给三个农民,三个农民高兴了。带路的农民说:“老太太,儿子相貌堂堂,孙女漂漂亮亮,好福气呀!” 徐大姐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头发:“又夸起我来了?三瓶矿泉水就使你们的嘴变得这么甜啊!”李一泓、小陆、小张听了偷偷一笑。 面包车又开动了,三个农民衣服各自搭在肩上,双手拄着锨柄,一字儿排开在河岸上,像接受检阅的士兵。 面包车从三个农民面前缓缓驶过,徐大姐在车内向他们微笑招手。 “三百元钱,三瓶矿泉水,虽然是一种损失,但事情的结果转化为和谐了,也值。”李一泓吧嗒吧嗒嘴。 徐大姐诲人不倦:“一泓,你错了。” “我怎么又错?” “第一,刚才那结果,不叫和谐,叫和气。双方面,几个人之间,由态度僵持到一团和气。双方面,往往并不难。只要有一方主动一点儿,姿态高一点儿,也就和气了。第二,三百元钱,三瓶矿泉水,给了他们,不能叫损失。他们为我们出力了,流汗了,三百元是他们应得的报酬。矿泉水是供人喝的,所以不能说是损失,是人对人应该具有的情怀。第三,世上的许多事情,是要付出成本的,连谈恋爱都要付出时间的、精力的成本,和气也不例外。但是要求得整个社会的和谐,那成本就巨大得多,动辄必然几十个亿,几百亿,几千亿。既想要一个和谐的社会,又不愿对许多生活贫困的人民群众付出成本,对于这样的人,和谐社会就只不过是顺口一说的四个字而已了。党中央和中央政府是懂得这个治国道理的,也开始采取大举措来实践了。遗憾的是,有些官员似乎还不明白,这不是一个智商问题,而首先是一个情怀问题。以前国力不济,另当别谈。现在国力增强了,他们还是不那么情愿把钱花在切实解决民生问题方面。” 徐大姐又说:“有不少人问我,我都当了两届政协委员了,你能不能用自己的话语概括一下,你是怎么当政协委员的?我说当然能啊,怎么不能呢?无非就是走走,看看,听听,想想,写写,说说嘛!人家又问,有的作家也这样啊,那你跟作家有什么区别啊?我说那可太不一样了。作家往哪儿走,全凭他自己的兴趣。而我们往哪儿走,是政协委员对社会的责任的促使。比如这里,快到省界边儿上了,是省里的官员不常来的地方,所以我们一定要来。他们常去的地方,我们倒不见得也去了。他们来到这样的地方,就会看到他们不太经常看到的情况。官员听到不高兴的话,会大皱眉头的话,因为那也许正是最真实的民间声音。然后我们就得想,就得梳理,归纳,分析,就要写提案,就要大会小会地说,总之是一有机会就要说,哪怕也说得官员大皱眉头,脸红脖子粗,甚至拂袖而去,也要说。一泓啊,小陆啊,大姐的体会是,说是很考验委员本色的,每每的,官员往那儿一坐,尤其大官,还一脸严肃,官威十足的样子,有的委员就明哲保身了,就话到唇边留三分了,甚至,就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就不由自主地唱起赞美诗来了。这是一种积年累月形成的惯例,既影响官员,也影响我们,不被这种惯例所左右,有时还真需要一点儿无私无畏的精神呢。” 面包车突然紧急刹住,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拦在车前,蓬头垢面,臂弯挎着布包袱,一手拿着半个馒头,欲吃未吃的样子。 面包车停住,李一泓和徐大姐也都一反身,同时伏在靠背上往后看。 小陆想想说:“准是三个农民说的,那个疯女人。” 此时那名女子闪到了路边,面包车缓缓退到她身边。李一泓下了车,向女子走去,女子后退,一转身想跑。 李一泓柔声喊她:“别跑大妹子。” 女子站住,回头看李一泓,还是很不安。 “别怕,我们不会欺负你的。你,想搭车是吗?”李一泓指指车,“如果想搭车,我们愿意让你上车。你看,车上也有两个女人。搭我们的车,你没什么可害怕的。” 小陆起身打开装矿泉水的纸箱:“就剩四瓶了,给她两瓶怎么样?” 李一泓一手一瓶,拿着矿泉水走到女子跟前:“你把包袱放地上,解开,我替你把矿泉水都包起来,行吗?” 女子手中的馒头这时已吃光,正干咽着,听了李一泓的话,点点头,顺从地将包袱放在地上,解开,里面除了一条脏毛巾,一双旧布鞋,一把牛耳刀,一些零钱,再什么也没有。 小陆一手拎塑料袋,一手拿着徐大姐的披肩,快步走到女子跟前,将塑料袋朝她一递,女子刚一接过塑料袋,小陆已将徐大姐的披肩一抖,披在女子身上。接着,从女子手中要过包袱,放地上,打开了。 小陆仰脸看着女子,说:“毛巾太脏了,都有味儿了。咱不要了,啊?”说着,将脏毛巾一团,远远一抛。 小陆对张铭说:“张大哥,车里搭着我一条新毛巾,拿来。”低头看了看女子的鞋子,“你看,这双鞋都快脱底儿了,咱也不要了,啊?”说着,把鞋也扔了。 女子把鞋拎回来,放包袱里,要自己包。小陆严厉地说:“别插手!乖乖站一边去!”说着又把那一双破布鞋扔了。 女子求助地看李一泓,李一泓赔笑道:“你听她的吧,啊?她完全是为你好。” 张铭把小陆的皮鞋拎过来,放在地上。小陆往地上一坐,脱下自己脚上的运动鞋,接着换上了皮鞋,之后仰起脸,将运动鞋朝女子一递,“我看咱俩的脚也差不多大小,穿上。” 女子默默接过运动鞋,小陆又说:“塑料袋里有面包、饼干、肠,还有一包奶,小心别挤压破了。毛巾呢,你要经常在有水的地方洗洗。” 小陆站起来时,女子已将运动鞋穿好,也站了起来,感激地看着小陆。 李一泓将小陆扯到一旁,低声说:“你哄哄她,把她包里那把刀扣下来。” 不料女子耳朵很灵,听到了,一弯腰从地上拎起包,飞快地跑了。 天黑了,面包车行驶在路上,前方一片漆黑,不远处,有两点红色的光亮,使人感到奇异而诡异。 等车驶近了,他们发现那两点红色的光亮原来是两盏红灯笼,道路两侧各一盏。 张铭放慢了车速,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和一个小伙子挑着红灯笼迎车走来。面包车停住了,老人问老张:“车上,坐的是省城来的人吗?” 李一泓看着老人,愣住了。 老人又说:“想不到,你成了个人物了。” ·19· 二十 双墙村村民李家柱挑着不大不小的红灯笼,引领徐大姐和小陆走上自家的二楼,将她们请入一个房间。 李家柱将红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那一排钉子显然是为挂衣服而钉的:“这灯笼也点着吧,要不,亮度太暗了是不是?” “你省截蜡,把灯笼吹了吧,我们有点儿亮就行。”徐大姐说着,和小陆各自坐在床上,放下东西。 小陆问:“这既然是一个通上了电的村子,为什么晚上还四处漆黑呢?如果农民过日子还都节省到舍不得开灯的地步,那不是白给农村通上电了吗?” 李家柱在一只小凳上坐下,无奈地苦笑道:“不节省,不行呀!” 徐大姐也问:“这个村子的农民,生活还很贫穷?” “那倒也不是。我们这村以前是种粮食的,那时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很苦。尽管政府对粮农给了好几项优惠政策,还是改变不了一个穷字。山区地少,收不了多少粮食的。现在我们这个村都种茶了,家家户户的日子比以前强多了。我这不是都盖上小楼了吗?”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呀。”小陆说。 李家柱狡黠地眨眨眼:“我还没回答吗?” “对,你还没回答。” “是不是供电方面给你们出什么难题啊?”徐大姐猜道。 李家柱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不关人家的事儿。” 楼下另一个房间里,张铭用打火机点着了窗台上的一小截蜡,接着吹灭了同样挂在墙上的红灯笼,拉灭了电灯。 李家柱端着一盆热水进入,困惑地问:“怎么?” “我寻思了半天,搞不清楚究竟是开着灯用电便宜呢,还是点着你那红灯笼便宜,一转身发现了这一小截蜡,今天晚上我只靠它就行了。”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那我心里也太过意不去了。这屋灯亮,还是开着吧!” 他放下盆,要去拉灯绳,张铭拦住了他:“我说行就行,听我的。” 李家柱递给张铭一支烟,张铭接过,叼在嘴上。李家柱按着打火机,替张铭点了烟,之后自己也吸上了一支。 “唔,这是好烟!”张铭吸了一口说。 李家柱往自己床上一坐,颇得意地说:“当然是好烟,中华。” “你吸中华?” “我败家呀我吸中华!被褥、床单、枕头、中华烟、脸盆洗脚盆,这都是我到乡里去领出的招待费买的。你们还没到,乡里的电话通知就到了这个村,说有几位政协委员,估计会到这儿来视察,不得怠慢,不得对你们胡说八道。” 张铭笑道:“那你这话,算不算胡说八道呢?” 李家柱一愣,也狡黠地笑了:“那就看你,忍不忍心出卖咱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啰!” “别多心,我跟你开玩笑,何况你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嘛!以后几天,肯定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啊!我代表两位委员,先谢了啊!” 李家柱从兜里掏出了二百元钱,看着,摩挲着,问张铭:“我要是把这二百元退给你,你是不是会对我印象好点儿?” “不退给我,我对你印象也挺好啊!安心收着吧,那是你们的劳动所得。” “那我可就不退给你了。哎,你在城里经常洗脚吧?”李家柱真把钱收了起来。 “当然啊,洗脚是良好的习惯嘛!” “我指的不是在家洗脚。指的是在那专门洗脚的地方,有女孩子给揉捏脚丫子的那一种地方。” “你说的是足浴嘛。”张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去过,但是次数不多。” 李家柱身子往床上一躺,大声说:“我恨你们城里的些个臭男人!你们每次就出他妈的二十元三十元,就把你们那男人臭烘烘的大脚丫子往我们农村女孩子的膝上一放,闭着眼睛享受那一种捏啊、揉啊、按啊的舒服劲儿,一个不满意,还嫌服务得不好,还耍赖不给钱。” 张铭不由得停止了擦脚,看着仰躺在床上的李家柱,反驳说:“不能这么看问题吧?足浴是有中医学道理的,是为别人服务。而且呢,是一种正当的职业嘛!” 李家柱一动不动地说:“你们城里人的女孩子如果把那当成一种职业,你们做父母的情愿吗?你知道我们农村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是那么挣钱寄回家里的,心中什么滋味儿?” “你这不是抬杠嘛!城市人家的孩子现而今有几个考不上大学的?大学女毕业生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么一种地步。” 李家柱倏地坐起,针锋相对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农村人的孩子天生笨啰?我们的孩子从小在什么样的学校里上学?你们的孩子从小在什么样的学校里上学?” 张铭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李村长家是一幢老旧的房子,李一泓和李村长共同躺在一张大床上。 “一泓,我摊上难事了。” “唔?说说看。”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难事,成了我们全村的难事,最近,把我愁得是吃不下,睡不着。按说,我这年纪,不该再当村长了,可又被选上了,没办法。我们村的小学校,那还是文革前盖的,快40年了,根本不像个小学了。年初我们听说中央政府拨了一笔钱给省里,省里又拨了一部分给县里,是专门为改建农村学校拨的。我们就四处找关系、求人、请客、送礼,还召回几名在外打工的青壮年,为县教育局义务装修办公楼,为局长的老娘义务修坟。这么着,县教育局总算同意了批给我们二十万。六七月份,虽然还没见到钱,虽然夏茶长得好,我们也顾不上采茶了,男女老少齐上阵,把小学校的破教室推倒了,重建起来了。可到县教育局去要钱时,他们却不认账了。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才开恩似的给了三万元。可我们垫花了二十几万啊!这下一摊,家家户户都背上了几千元的欠债。村里有些年轻人气极了,集体到县教育局去讨说法,结果还说他们聚众闹事,抓起来了几个。我这当村长的,又得挨家挨户收钱,找关系、求人、请客、送礼,为的是尽快把他们赎出来。现在,小伙子们差不多全走了,年轻女人们也不在村里摘茶了。些个夫妻成双成对的,把孩子也都带走了。发誓说就是男的卖血,女的卖身,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城里的小学生!可悲我们村里几个花季的姑娘,为了替家里还上那一笔均摊的债,竟到县城里去做花酒女。” “别说了!”李一泓跳下床,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李村长坐起来,看着他说:“你要是帮不上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你敢发誓,你说的属实?” “句句属实。倘有半句虚假,我不配再见到你李一泓。” 李一泓定定地看了李村长片刻,转身往外便走。李村长在他身后问:“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 李家柱走到张铭床前,推醒他,指指窗外。张铭提鞋走到窗前,看见在红灯笼迷蒙的光照之下,李一泓在打太极拳。 等李一泓收住了架势,张铭轻咳一声,向他走来。 “李委员,怎么还没睡?” “八成,我这一夜都难以入睡了。” “不管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是吧?” “是啊。我这人还是不够老练,心里装不下事儿。本想找徐大姐和小陆委员说说的,走到这儿了才意识到,时间太晚了。” “我陪你回村长家去?” “不用。我心里一有事,要么吸支烟,要么喝盅酒,要么打套拳,你可别见怪。你快睡去吧!”李一泓说完,摘下红灯笼,伴着摇晃的灯影走了。 第二天早晨,李一泓在鸡啼中悠然醒来,李村长已经不在床上了。 李村长的家屋在一处缓坡上,李一泓一迈出李村长的家门,差点被眼前的一片茶绿扑倒,茶垅中有采茶的人影在移动,远处草木葱茏的山岭幽远而宁静。看着眼前仿佛从图画里拓印出的美景,李一泓长舒一口气,胸中的郁垒稍微消解了一点。 李村长站在茶垅前摘茶,他的动作已经不那么灵便了。李一泓走到他身旁,学李村长的样子摘茶。 李一泓将兜在衣襟里的一点点茶叶倒入李村长的茶篮,挽袖子,捋胳膊,搓手掌,深吸气,似乎要大有作为。 李村长奇怪地问:“你要干什么?要在这儿打拳啊?” “不,我要为你搂钱!” 李村长退开一步,悉听尊便地看着他,那意思是,看你一把能搂多少钱! 在李一泓眼里,茶树上长出了一枚枚一分钱的硬币,它们渐渐绽放五瓣儿的钱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一泓舞动双手轮番摘去,摘了几次,低头看看,摘到手的却都是老茶叶。 “得了得了,你别摘了。像你这么个摘法,过不了几天,茶树的叶子就被摘光了,那茶树就死了。你摘下来的老叶,茶商也不会收的。”李村长挥挥手无奈地说。 这时,徐大姐和小陆走过来,两个都用衣襟兜着茶叶。 徐大姐问:“一泓,摘了多少啊?” 李一泓惭愧地说:“多乎哉,不多也,也就值几分钱吧!” 小陆把茶叶兜到李村长面前:“李村长,看我摘这些,值多少钱呀?” 李村长看一眼,说:“也就半个馒头吧!” “可你昨天晚上不是说,村里的地自从改种茶树了,家家户户的收入都多了吗?”李一泓问。 “是这样的啊。我们这个村,人多地少,种粮食只够自家吃的,种蔬菜离县城太远,卖点儿菜来回得一天。有一届县里的领导说,那就种果木吧。而且下了红头文件,必须改种果木。农民们得服从啊,侍弄得那个精心,做梦都盼着果树结果。三年后,盼来了个大丰收。可怎么个卖法呢?没人来收购,农民自己雇不起车,花不起运费,果子从枝上掉在地上,全烂在果林里了。县里只命令让改种,根本不管卖的事儿。有些农户,赔得个倾家荡产。农户干脆什么都不种了,每家只要能出去打工的,全出去了,让地就那么荒着。这省界地区周围几十个村子,都有同样的经历。” 李一泓三人一边听李村长说话,一边跟着李村长往他家走去。 “四年前,从省城也来了一个政协派出的考察组,其中有几位农业方面的专家,认认真真地考察了一番,建议这一带的农村种茶,帮着贷款,帮着引进优良茶秧,还办了几期种茶技术学习班。这么着,这一带的农民才对好日子有了点儿盼头。可现在,这盼头又死灭了。” 李一泓不由得站住,问:“怎么回事?” 李村长抬手一指山岭后面飘过来的黑灰色烟云:“你们看那儿!” “我和小陆早已看到了,以为那边起山火了呢。”徐大姐皱着眉头说。 “山那边办了个化工厂,那烟是有毒害成分的,不仅危害几十个茶村里大人孩子的健康,而且连茶树也被严重危害了。茶商已经放出话来了,明年就不收我们这一带的茶了。”老村长的眼睛红红的,声音有些变调,分不清是因为出离了愤怒,还是因为老实巴交的村民们顶风冒雨的辛劳却总是换来多舛的命运。 李村长用大瓷碗倒了一碗碗的白开水招待李一泓他们:“不给你们沏茶了。喝我们的茶,还不如喝我们的白开水。以前,县里乡里来检查工作,访贫问苦,呼啦啦带着些记者说些虚头巴脑的话,我们也说些虚头巴脑的话,哄他们高兴,图的是他们以后还送点儿东西来。我们昧着良心给他们沏茶,偏不告诉他们这茶被污染了。现在,他们知道情况了,挺恨我们的,认为我们没安好心。其实,他们喝了一两碗有毒的茶,没事儿的。没那么大的毒性,他们太小心眼儿了。” “既然县里知道几十个茶村的茶全都被污染了,为什么不帮你们解决这个严重的问题啊?”徐大姐一脸严肃。 李村长低着头说:“我们县长的小舅子,在邻省那个化工厂里有股份的,那我们还能指望谁向省里反映情况呢?邻省厂里那边,经常有人过来,到县城里去喝花酒。县里的头头脑脑的一迎二送,陪吃陪玩儿,还都是公款招待。而县里的干部们,也经常到邻省去,那边同样也是一迎二送,陪吃陪玩儿的。不但不能指望他们反映情况,就是我这个村长,那也不敢反映情况啊!他们在基层干部会上讲过,农民该做出牺牲,就必须做出牺牲。牺牲精神是社会主义新农民的觉悟,谁要是胆敢胡说八道,破坏了两个省的良好关系,别说他们对谁不客气!你们倒是想想,我们这些个在乡里村里当基层干部的人,谁还没点儿毛病?谁还没点儿把柄?就比如说我吧,平时牢骚话很多,几大筐都有了!要是哪天有人想收集一下,我的党票还能保得住吗?我虽说只不过是个卑微的村长,可我入党都快四十年了啊!我……我这个村长,我当得憋屈呀我!”李村长无声地哭了。 徐大姐摸摸他的手:“李村长,请你说下去。” “明摆着,明年茶叶也是采不成了。我们家家户户的一亩三分地,不是又得荒着了吗?党中央国务院的政策是好的,免了这个税,又免了那个税,我们心里感激。可……对于我们这一带的农民,不是只剩下了靠儿女出外打工这一条活路了吗?一亩三分地虽然少,但那是我们农民的根啊!有地没法种,不是和没有一个样了吗?没有了土地这个根,我们在外打工的农家儿女,就像鸟儿没个窝啊!我们农民天生是必须有窝的鸟啊!落叶归根这句话,起先是我们农民常说的一句话啊!是后来被你们文化人偷去的。” 李村长说:“我这个人,说话不走心,你们听的,也不必过心。过过耳,哪说哪了,最好。一泓告诉我,你们是完全可信任的。还说,你们可以帮我们排忧解难。” “我说的是也许可以。” “对对,你是说的也许。邻省那个化工厂的事儿,我们不指望谁帮我们解决。大不了我们有地不种,搁它几年荒就是了。靠儿女出去打工,家家户户都还能活。但我们小学校的事,县教育局扣下我们十七八万元钱的事,希望你们都为我们主持点儿公道。” 徐大姐站来,问:“李村长,现在能不能就带我们去看看小学校啊。” 毫无疑问,这是一所修建得不错的小学校,有校园,有操场,然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小学生的影子。李村长引领李一泓三人走入一间教室,课桌课椅和黑板都是新的。 李一泓摸着崭新的课桌,说:“这么好的一所小学校,你们村的孩子却偏不在这儿上学,太可惜了。” 李一泓和徐大姐频频点头,没有说话,也许只有实实在在地做些什么才能抚平他们此刻的心情。 “我们一定替你们讨个公道。”小陆热血沸腾。 “那你们可就是恩人了!县里的人批评我们盖得太好了,太大了,还说什么,太奢侈了!可难道只许他县里花三千多万盖一座县委大楼,我们花三十几万盖一所小学校就成罪过了吗?” “多少?三千多万?”徐大姐吃惊地问。 “这话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别人都这么说。你们还是应该再到县里亲眼去看看,眼见为实嘛!” 正在说着,张铭来了。 徐大姐问:“小张,你一大早去哪儿了?” 张铭说:“我想洗洗车,又不愿费老乡的水。听李家柱说附近有条河,就让他带我去。可近前一看那一条河,哪儿敢用河水洗车呀!” 小陆拿着摄像机,拉着张铭说:“走,去看看。” 李村长及李一泓四人一字排开地站在一条河边上——那是一条被污水严重污染了的河,水面泛着厚厚的黄色的泡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泓,我认为,我们三个,该开次会了。”徐大姐表情严肃,语气郑重。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村长,我们就到你家去开次会行不行?” 李村长沉吟了一会儿:“这……不妥吧?万一你们……那我家成了什么地方了?” 小陆嚷嚷开了:“别说了,别说了,咱们到李家柱家开去,我看他绝不是那种树叶掉了怕砸头的人!” 不料李家柱坚决地说:“那不行!绝对不行!我可以做饭给你们吃,我可以给你们端洗脚水,我也可以为你们当向导。但是,你们不可以在我家里谋划什么事。你们拍拍屁股,抬脚一走,被你们招惹了的人如果来找我岔子,给我眼罩带,我怎么办?我的家让你们住是乡里吩咐过的,可没有人跟我说你们可以……” “我们都是政协委员,不过在你家里研究点儿事,谁敢找你茬子?”小陆满不在乎地说。 李家柱还是摇头:“不行不行。你们是什么员我不管。那你们怎么不去老村长家。” 李一泓恼怒地说:“够了!走,我们干脆去小学校!” 四个人走进学校,找了一间教室,张铭留在教室外,靠着门框,像是给委员们看门站岗,他说:“徐大姐,陆委员,我想,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到邻省去看看那一家化工厂的真面目啊?” “支持!”小陆首先表态,看着李一泓又补充道,“组长,听清楚啊,我说的可是支持,是比同意更进一步的态度。” 张铭扔掉烟,一脚踏灭,走进屋里说:“我听到你们的打算了。只要是三位委员为了调研想去的地方,我都无条件服从,并且绝对保障你们的安全。” 等张铭坐下了,李一泓又说:“徐大姐,我还想,您是否应该跟省政协通一次话,请他们务必帮助核实一下——省里究竟拨给这个县一笔教育补贴款没有?如果确实拨过,数目到底是多少?这一点是必须搞清楚的,对吧?我们政协委员了解民情民意,发现问题,指出问题,代为老百姓呼吁请命,要有真凭实据,不能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是不是大姐?” 徐大姐赞许地点头。 “小陆委员,你的任务就是拍摄,只要没有人不许、抗议,只要你自己认为应该拍下来的,那就只管拍。小张同志,你的任务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小陆委员。这地方人心有怕,我想不是没原因的,谨慎一点儿为好。” “明白。”张铭干脆地答道。 ·20· 二十一 傍晚时分,面包车停在一条河前的沙土路上,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在黄昏的微风中抖出一片哗啦啦的清凉,送别被西山碰碎了一角的夕阳。 李一泓和张铭同时下车,李一泓指着面前的河说:“这是咱们第三次遇到河了。” 这条河水不深,河底的砂石历历在目,张铭感觉有点眼熟:“我觉得是同一条河。看来很浅,肯定可以开过去。” 突然,河对岸跑来一个女人——她连停也没停一下就跑入了河中。 李一泓怔怔地看着她跑到自己跟前,认出她是那个“疯”女人。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疯”女人眼神凌乱,惊惶失措。 李一泓跑过去扶起她,她一下推开李一泓,起身往对面猛跑,溅了李一泓一头一脸的河水。 李一泓站在河中,望着“疯”女人跑上岸,徐大姐三人围住了她。 “大姐、小妹,求求你们救救我!”“疯”女人跪下哭求。 徐大姐扶起她:“快起来,慢慢说。” “我没疯。我不是疯子!是他们造谣说我是疯子,我这一次要是还被他们抓住,就很难再逃出来了。”“疯”女人喘着粗气,泪流满面,不时惊恐地往来路看,几声猛厉的狗吠声传来,她打了个激灵,绝望似乎揪住了她。 李一泓站在河里转身,见五六个男人跑到河边,其中两个人穿着保安服,一个手握橡皮棍,一个牵一条大狼狗,另外几个男人看起来是村民,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拎着一捆绳子,他是那“疯”女人的丈夫。 李一泓弯腰从河底抓起了两块大卵石,等他直起腰时,那些男人们已围住了他。李一泓呵斥道:“管住你们的狗。否则,可别怪我对它不客气!” 狼狗被控制住,终于不叫了。为首一个身穿名牌T恤的三十六七岁的男人,上下打量着李一泓,审问似的问:“再问你一遍,看见一个女人没有?” 李一泓轻蔑地摇了摇头。穿名牌T恤衫的男人捣了李一泓的肩胛一下:“你骗我们。警告你,敢骗我们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这时,面包车开到了李一泓身旁。张铭看也不看那些人,只探出头对李一泓一个人说:“老李,上车。” 那个恶声恶气的男人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那疯子准在他们的车上!” 穿名牌T恤的男人伸展双臂,拦在车头前,不可一世地喝道:“不许开走!” “你想怎么样?”张铭目光冷锐地盯着他。 “要搜你们的车!”穿名牌T恤的男人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逼人姿态。 “好霸道。”张铭掏出警官证亮了出来,“就是我这种执法的人抓人,那也得合法,何况你们!”揣起警官证,又将一盏警灯放在了车头上。 这时天色已有些黑下来,警灯亮了,甩出一圈闪烁的彩光,警笛也锐声响起。 “还非搜不可吗?”张铭镇定地问。 穿名牌T恤的男人心虚了,默默退开。 李一泓小声对张铭说:“开车。” 面包车鸣着警笛,缓缓向对岸开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面包车顶上的警灯已取下,疾驶在山林之间的路上。 小陆摸了摸“疯”女人的额头,吃惊地喊:“老李,她在发高烧!”说罢,脱下外衣,盖在“疯”女人身上。 李一泓也脱下外衣,反身递给小陆:“给她多盖一件。” 徐大姐摸摸“疯”女人的额头:“不用测了,肯定在40度左右。”又用小手电照着,翻开“疯”女人的眼皮。 “她至少有三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徐大姐戴上听诊器,凝神倾听“疯”女人的胸部,“严重虚脱,肺还有炎症。她这种情况,得进行输液。” 张铭回头说:“这个县的县城我去过,开快点儿,一个多小时就到。” 李一泓点点头:“开快点儿。安全第一,但也要速度!” 面包车又开了,不知过了多久,小陆忽然喊:“你们往左边看!” 李一泓和徐大姐同时起身,移坐到左边的座位往外看。 山凹间有一片灯光,李一泓思索了一下:“那里,一定就是那个所谓化工厂了。” 厂铁门内,灯火辉煌,一派庆典气氛。办公楼的二层,所有窗子都亮着,里边彩光摇曳,还有舞曲声传出。 突然,所有窗子都黑了,舞曲声戛然而止。在院中巡逻的一名保安,不禁抬头望向二层…… 烛光在黑暗中灿然而现,映出了一块放在小车上的大蛋糕,大蛋糕车被人缓缓推向中央,《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悄然响起。 灯又亮了,一个穿一身白西装的风度翩翩的男子手持话筒自命不凡地说:“诸位,感谢大家从四面八方来到这一处隐蔽的山沟,为我关某人的四十岁生日助兴。你们都是我的至爱亲朋,是我人生的隐形资产。没有你们诸位的帮助,我关某人至今还是会一事无成。现在,我可以欣慰地向大家汇报,我的事业,不,我们共同的事业,它一帆风顺,财源滚滚!” 在红男绿女们的鼓掌声中,穿白西装的男人接着说:“我一向是一个低调的人。我们的事业,也特别需要我这一种低调的风格。所以我的生日,才避开省城里的繁华喧嚣,在这么一个荒野之地举行。但是我们这里的住宿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外简内精,不敢和五星级酒店的客房比,和四星级比,绝对不在其下。和情人一块儿来的,这里绝对保护隐私。” 他这一幽默的说法引得红男绿女们爆出一阵笑声。 “所以,诸位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里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下面,我请诸位分享我的生日蛋糕。” 又是一阵掌声。人们拥过来,有人接过去话筒,有人递给他切蛋糕的刀子。 他的刀子刚划开蛋糕上柔腻的奶油,手机响了,他退开去,笑盈盈地请别人代切。接手机后,他脸上绅士而从容的笑容消失了。匆匆踏上一层楼梯,穿过走廊,猛地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那个率人抓“疯”女人的穿名牌T恤的家伙站在大办公桌旁,很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老板。 穿白西服的男人走到大办公桌前,抓起一支雪茄,点燃,深吸一口,冷冷地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追到河那儿,在河中央碰到了一辆面包车,车牌是咱们邻省的,估计那疯女人躲到车上去了。”穿名牌T恤的家伙小心翼翼地回答。 “估计?” “肯定!肯定。” “那就把她从车上拖下来啊!” “那……那是一辆警车。” “警车?” “我们是想搜那一辆车的,可就在那时,开车的把一盏警灯放在车顶上了,还亮出警官证给我们看。我们怕惹麻烦,没敢硬来。” “这么说,那可恶的女人,是被邻省的一辆警车带走了?” 穿名牌T恤的家伙低下了头,穿白西装的男人吼起来:“说话呀!” “是,是的。” 穿白西装的男人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怕惹麻烦?你们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辆警车带走了,还敢跟我说怕惹麻烦!饭桶!白养你们了,还不如我养的一条狗有用!” 穿名牌T恤的家伙捂着脸分辩:“要是依我把那女人做了,不是早就省心了嘛!” “住口!”穿白西装的男人跨到了他跟前,教训道,“你当我是黑社会老大呀?杀人者偿命你懂不懂?你动手杀的,到时候你也会拼命往我身上推。对你这种家伙,我太了解了。不是看在你哥手里那点儿权力的份儿上,我才不每月几千元白养着你这一种人!还让你当什么保安队长!你小子给我好好听着——要尽快给我打听清楚,那辆警车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到我们这个省来干什么?他们为什么对那个臭女人感兴趣?是一时的善良之心,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穿白西装的男人愣了片刻,坐在椅上,急急地翻通讯本儿,抓起电话打电话。 李一泓他们下了车,徐大姐、李一泓和张铭迎向该县政协的人,小陆帮医护人员把“疯”女人弄上担架,跟着陪送至急诊室门外才收住脚步。 徐大姐跟庄飞笑着握了握手,介绍道:“这一位是这个县政协的庄飞主席,几年前,我们在政协工作的跨省经验交流活动中就认识了。这一位是我们省安庆市的政协委员李一泓同志,这一位是省公安厅的张铭警官,我们此行的保护者。” 李一泓和张铭都同庄飞握手致意。 庄飞也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县政协的薛秘书长,这位是我们县政协医疗委员会的主任肖华,正好也是我们县医院的副院长,这位是我们县公安局的赵刚同志。我想,对那个女人恐怕需要一定的保卫工作,所以我亲自给公安局长打电话,他们就将赵同志派来了。” 小陆来了,徐大姐说:“刚才她不在,忘了介绍她了——她是我们的省政协委员陆地同志。大地的地,很男性的名字。” 张铭和赵刚在会议室门外一人一支烟,边吸边聊。 门开了,张铭一手拿烟,一手指烟,意思是问李一泓想不想吸烟。 李一泓问肖院长:“可以吸烟吗?” 肖院长笑了:“原则上不可以,但是姑且对你例外。”她起身找出烟灰缸,摆在李一泓跟前。 张铭进来把烟和打火机也放在桌上,悄语:“趁商店没关门,我去给你买双鞋。”言罢,退了出去。李一泓点点头,迫不及待地点起一支烟。 “你说得很好嘛。庄主席,你们如果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徐大姐笑着说。 庄主席说:“很清楚,很明白。只是,有点儿不自在。李一泓委员一脸严肃,使我觉得像是在受审。你们两个也是吧?” 秘书长和肖院长都笑了。 “看来,我得做出一些必要的回答了。我们这个县的县委县政府对政协工作还是相当重视的。近一年来我们参政议政的能动性也比较高。以前,我们县确实有一些素质较差的干部、公务人员,常过到你们平德县去喝花酒。但现在这一股歪风邪气基本被刹住了。不能说完全杜绝,再有也是个别现象,偷偷摸摸的行为。以前岂止是过你们那边去喝花酒啊,简直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哪个地方为歪风邪气开绿灯,喜欢歪风邪气的人就喜欢往哪个地方聚嘛。” 徐大姐对李一泓说:“听,人家庄主席又在审判我们了。” 李一泓说:“庄主席说的是一个事实,我承认。” 庄主席一笑:“徐大姐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在成心抬杠。在我们这,正是由于我们县政协的监督、揭发、检举,县委县政府撤了好几名干部的职务,处分了好几名公务员。我们奇怪的倒是,为什么在你们的平德县,对喝花酒的歪风邪气至今没有采取过什么禁止的措施似的?” 徐大姐郑重地说:“我们了解的情况是,据说县里的一二把手认为,可以带动餐饮业的繁荣,拉动GTP的增长。” 薛秘书长清清嗓子说:“据我们了解,化工厂的法人代表,似乎有着什么权力背景。再细了解,又了解不到任何具体的线索。更多的资讯是道听途说而已。但又正是种种的道听途说,使那个人变得莫测高深,谁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正因为如此,我们县的领导们,对那家化工厂的态度基本是保持距离,维护相安无事的局面。要说他们根本不重视环保,好像也不对。有一个事实是——年初他们还向省里讨要了一百万环保投资补贴。省里给了七十万,指示我们县给三十万。我们县及时给了。一家私企化工厂,凭什么向省县两级政府讨要什么环保投资补贴呢?尤其我们县,从没收过他们一分钱的税。我们觉得钱给得冤枉,但省里都给了,我们也不敢不给啊!这也是引起我们县政协和县人大怀疑的原因。目前大致就了解这么一点点情况而已。” 庄主席又说:“徐大姐,李组长,你们来得正好。你们不过来,仅凭我们县政协,想要进到人家那厂的院子里去,那都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我是这样想的——你们这个调研小组,可否请你们的省政协,电传过来一份公文,责成你们代表你们的省政协,跨省调查化工厂造成环境污染的原因。我们县政协呢,明天就向我们的省政协汇报你们过来了的情况,建议我们的省政协协助你们调查。政协关于环境污染方面的调查,本就不应该受什么地界限制嘛!即使真是一个马蜂窝,真是一个惹不起碰不得的人物,我们也一道来惹一惹,碰一碰,怎么样?” 李一泓一拍桌子:“我正是这个意思!” 徐大姐点点头说:“我们的吴主席和你们的省政协主席很熟悉,他们每年在一起开好几次全国政协的常委会。我过会儿和我们的吴主席通一次话,让他向你们的政协主席打一次招呼!” 李一泓又吸烟,并且站了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大声说:“老百姓的怨言听也听到了,老百姓的苦恼看也看到了,那就必须调查个水落石出!否则人民还委我们的什么员?!” 徐大姐严肃地说:“你坐下,别走来走去的。” 李一泓只得默默起身,走回自己原来的座位坐下。 徐大姐转头说:“庄主席,肖院长,我们调研组的三位同志都认为,那个疯女人,我们姑且这么说吧,她肯定是一个和化工厂发生某种关系的人。所以,希望你们一定帮助我们,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庄主席说:“徐大姐放心,我们县公安的赵刚同志,将会二十四小时保卫她。” 肖院长则说:“我也会嘱咐我们医院的医护同志,时时关注她的情况。” 徐大姐这才转脸看李一泓,恢复了和蔼,低声问:“一泓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李一泓摇摇头。 庄主席看一眼手表,征询地问:“时间不早了。那,我们送你们去住下?” 徐大姐说:“好吧,那就麻烦你们了。” 来到住宿的宾馆,送走庄主席三人,李一泓抗议道:“大姐,我对你有意见,刚才为什么那么不给我面子?” 徐大姐笑了:“看出来了?”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摆一下头。 李一泓走入房间,悻悻地坐在沙发上。徐大姐也款款坐在沙发上,望着李一泓,温和地说:“一泓啊,咱们出发之前,省政协吴主席他要求我,一路上多和你们谈谈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经验。” “我可是一路上都在虚心向您学习!” “你当然应该向我学习,不向我学习你就会成熟得慢,进步得慢。” 李一泓一愣。 “奇怪是不是?觉得徐大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不谦虚了,是吧?一泓啊,到了2008年,大姐就再也不能当政协委员了。干部要年轻化,政协委员也要相应的年轻化。大姐都当了三届政协委员了,有些经验,是用教训换来的。所以呢,就特别希望你和小陆这样的新委员,不必再用教训换经验。大姐的教训之一那就是——以为自己既然是政协委员了,官员们就应该对自己另眼相看了。其实呢,满不是这么回事。官员也是人。是人,在接人待物方面,就有自己的好恶。你看你,双方议事那么郑重的情况下,你走来走去的,粗门大嗓的,还拍人家肩膀。你跟人家并不熟啊,你拍人家肩膀干什么?你知道人家喜不喜欢你拍人家肩膀?” “拍他一下肩膀怎么了?他不也是政协的吗?又不是外人。他一个县政协的主席,还会挑我一位市政协委员的礼啊?” “你这么想,就更不对了。不拘小节,同样对不拘小节的人才没什么。而对于在乎小节的人,那不就是毛病了吗?人家庄主席是当过两届县长的人。他当县长时,对机关工作人员的小节要求,那也是出了名的严。这一点你不知道吧。” 李一泓垂下了头。 李一泓的手机响了,他起身走到窗前接手机:“我是爸爸,别哭,发生什么事儿了?快告诉我,你杨阿姨她怎么了?” “她被抓起来了。”素素手握电话哭着说。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这是谣言,你不要听信谣言!”李一泓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不是谣言,是我和姐姐亲眼看到的。三天前是杨阿姨的生日,我和姐姐买了生日蛋糕去看她,在她家院门外,亲眼看到她被警车带走了。” 李一泓握着手机,跌坐于床沿:“你杨阿姨不会贪污的,不会受贿的,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突然对着手机大吼:“她不会的!” 马路上,李一泓一手握酒瓶,进三步退两步,左摇右晃,犹自大喊:“她不会!她绝对不会!我不信!我不信!”猛然将酒瓶子摔碎在地上,又喊:“造谣!全是造谣!” ·21· 二十二 黄院长正在玩电脑麻将,电话响了。他抓起电话,用下颌夹着,双手仍不离开键盘,眼睛也不离开屏幕: “哪位,一泓啊!哎,你不是参加省政协的什么……那个那个调研组去了吗?你问杨校长的事儿啊,是啊是啊,听说一二百万呢!信不信由你啊,我也是听的小道消息。别不信嘛,中国这么大,死人的事那是经常发生的,贪污受贿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嘛!她一个独身女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这话别问我,该问你自己呀!她肯定是为你俩晚年的生活做打算啊!从前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对不对?现在谁吃上口饭都不成问题了,现在是手中有钱才能心中不慌的时代!杨校长的可悲下场,那也是由于她爱你才导致的呀!爱情多可怕哟!别发火别发火,老同学之间,开几句玩笑嘛!” 电话听筒传出了忙音,黄院长看着听筒,幸灾乐祸地说:“想从我这儿寻找点儿安慰,找错了人啊!” 李一泓看着自己的手机,将手机狠狠摔在墙上。他仰躺于床,与杨校长的过去飘涌脑海,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昨天…… 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李一泓将两半手机扔进纸篓,抓起桌上的毛巾,展开,往脸上一捂,缓缓擦下来。丢掉毛巾,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关了灯,重新躺在床上……夜已无声,心却未宁,黑暗中,他大睁着双眼,不停地默念: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早晨,宾馆餐厅里人不多,李一泓、徐大姐和小陆三人坐于一角,各自在用早餐。 三人吃完,却见庄主席和肖院长已在走廊等他们了。庄主席迎上前说:“不得不这么早就过来,你们省政协的吴主席发过来了传真指示,要求及时转交给你们。” 李一泓说:“都请到我房间吧。” 五个人在李一泓的房间里坐定,显得有点儿挤。庄主席从文件夹中取出两页纸,递给徐大姐。 “先给一泓同志看,他是我们组长。”徐大姐把纸递到李一泓面前。 李一泓只得接过两页纸,念道:“李一泓委员并徐春晖委员陆地委员: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已连夜向省委刘思毅书记作了电话汇报,现将刘思毅书记的指示转告你们。一、一切关系到人民利益和福祉的问题,都在你们的调研范围。二、一切危害人民利益和福祉的事情,你们皆有责任和权力予以过问,予以调查,提出解决建议;与当地党政部门协商后,能为人民群众尽快解决,最好;倘不能,详加记录,带回省里。三、以民情调研任务为主,但不回避所闻所见之官僚主义现象、铺张浪费现象、劳民伤财现象、好大喜功现象、欺上瞒下现象,对人民群众之疾苦麻木不仁的现象,以及各种各样以权谋私的现象。四、不回避不等于针锋相对。请同志们牢记,你们不是省纪委派出的调查人员,你们不是司法部门派出的办案人员,对于任何一级当地党政部门,你们也不是上级领导……” 小陆听得不高兴起来,一把掠过去那两页纸,接着念:“你们这一种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身份,肯定会使你们在想要积极主动地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时感到力不从心。但我请同志们相信,你们的调研成果,你们的所闻所见,将会受到我本人及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你们所关心和忧虑的事情,交由我们来解决,肯定会更快,更有力度……” 小陆忽然不念了,抬头看李一泓和徐大姐。 “完了?”徐大姐问她。 “没劲。”小陆将两页纸塞给徐大姐,起身走到床那儿,往床上一歪。 徐大姐看了看,说:“最后是针对咱们的几句叮嘱:不早下结论,更不多下结论,勿以钦差大臣自封,勿以微服私访自诩;受到欢迎,以诚相待;受到冷遇,敬而远之;受到误解,耐心解释;受到无礼阻挠,忍辱负重;要善于分析现象,逼进真相,区别对象;要将一切事实,都归纳在调研报告中。一份具有说服力的调研报告,胜过一时的正义冲动。” 徐大姐将两页纸还给李一泓,李一泓接过来说:“大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 徐大姐朝小陆翘翘下巴,李一泓转脸问小陆:“小陆,你说说你从那女人那儿了解到的情况。” 小陆卧在床上说:“她姓郑,叫郑秀娥,三十二岁。她的户口所在地是我们省的农村,因而她本人属于我们省的人。她丈夫姓王,叫王全贵。他们是在打工过程中认识的。庄主席,王全贵是你们县某村人,现在是那个疑点重重的‘矿物研究所’的临时工。郑秀娥和他结婚以后,户口一直没迁过来。” 肖院长说:“据郑秀娥讲,所谓‘矿物研究所’实际是在进行秘密采矿,究竟采的什么矿,从矿中提炼些什么,她也不清楚,所有临时员工都不清楚。失踪的采矿工是郑秀娥的同村人,还是她介绍来的。她怀疑那个采矿工不是失踪了,是在采矿时遇难了。多次询问矿主,矿主矢口否认遇难。所以郑秀娥就多方投信表示怀疑,结果信都落在了矿主也就是研究所所长手里,从此她开始上访,她的遭遇也就越来越令人同情。” 李一泓忍不住问:“毕竟事关一条人命,她寄出去的那些信,就没有引起过哪一方面的重视吗?” 庄主席忽然说:“我插一句,这个问题我更了解一些。事实上我们县里,包括省里方方面面,也都曾收到过她的信。省里还责成县公安局予以调查。县公安局一介入,其他方面就没有再关注。我们县公安局调查的情况是——那个研究所不是在我们省注册登记的,而是在你们省。只不过通过合法方式和途径,在我们省买下了那一处山地的开发权。鉴于郑秀娥的户籍所在地也属于你们省管辖,就将她的信郑重地转给了你们省的平德县。平德县也派人过到省界这边来调查过一次。结论是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正是在这之后,郑秀娥被医院诊断为精神病患者。” 李一泓问徐大姐:“大姐,你是搞医的,一般县医院可以作出精神病诊断吗?” 徐大姐摇摇头:“不可以。精神病的诊断是很复杂的,只有专门的精神病院,和大医院的精神病科,才可以提供有采信价值的精神病诊断。” 小陆接着说:“所长似乎对郑秀娥的丈夫还挺仁慈,非但没打击报复过,还把郑秀娥那一份工资也加在她丈夫身上了,另外每个月还开给他三百元慰藉金,总共两千一百元。他也不必上班了,让他专心一意看住他妻子,别让他妻子再到处去上告……” 李一泓打断她问:“对她疯了这一点,她丈夫信吗?” 小陆说:“据郑秀娥讲,起初也有点儿难以相信。后来,她逃出家几次,几次没跑多远就被抓了回来,她索性装疯,她丈夫就越来越信了。再后来,她丈夫干脆就用锁链把她拴在家里了,手腕脚腕,勒出的伤痕至今难褪。” 庄主席又说:“今天早晨肖院长问郑秀娥,还愿不愿意和她丈夫共同生活下去了,她表示愿意。她还说她丈夫只不过是受蒙蔽了,她不恨他。我想,这就好。如果她丈夫也能明白自己受蒙蔽了,肯于拿她当正常人看待了,那不是就更好吗?这将有助于我们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啊!基于以上考虑,我已经吩咐我们县政协的同志,暗中去找一下她丈夫。一旦找到,立刻送到这里来。我们一块,在他见他妻子之前,先和他谈谈。因为怕行动迟了,处于被动,也没征得你们三位的同意,我们就这么做了,不知做得对不对?” 肖院长的手机响了,她起身走到阳台上去接手机,一会儿捂着手机走回来,望着大家说:“找到了!” 李一泓和小陆将目光投在徐大姐身上,徐大姐小声说:“送他来。” 李一泓房间的门打开了,王全贵胆怯地走了进来。他一进来,身后的门就关上了,他回头看一眼门,神色有点儿恓惶。王全贵忐忑不安地坐下。李一泓看了一眼他的手,说道:“指甲发黄,肯定吸烟。来,请吸我一支烟。” 王全贵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烟,李一泓赶紧按着打火机替他点燃,接着,自己也吸上了一支。 王全贵放下烟,擦了把汗,之后拿起烟,吸一口,心里镇定多了,竟说:“不管你们是公安,还是委员,反正你们都没有权力审问我。因为我什么犯法的事也没做。” 王全贵不禁点头。 李一泓说:“在我们省那边,我们看到一条河被严重污染了,一个茶村的茶农们,也因为空气污染,种不成茶了。当然,是省界这边,你们那个矿物研究所……” 王全贵打断了他:“污染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别跟我说那些事儿。我自己的事儿就够操心的了,操不了那么多心!” “是啊是啊,我们知道你的情况,让你操那么多心没道理,你就是想操心那也肯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污染的事儿由我们来操心。现在咱们就说到和你有关系的正题了。在我们省那边,我们见到过你妻子一次。当时她昏倒在桥上,差点儿被一辆卡车轧死。我们的车开往这边的时候,我们第二次见着了你妻子。当时她的样子有多可怜,不用我说兄弟你也想象得出来。她拦住我们的车,讨要吃的、喝的。我们当然给,还给了她一双鞋。等我们的车开过了省界,在河边又第三次见着了你妻子。她对我们说她不是疯子,哀求我们救她。你说我们能不让她上我们的车吗?接着你们就过来了,你手里拎着一捆绳子,别人还牵着大狼狗,好像你们在追一个逃犯。” 王全贵的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王全贵站在病房门外怯怯地问:“秀娥她……她肯定不会恨我吗?” 张铭为他正了正领带,李一泓则说:“那就全看你的表现了。” “别往后缩,这是你和你老婆之间的事,你得打头。”李一泓拦住王全贵,拉开了门,将他扯过来推了进去。 郑秀娥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虽然穿着病员服和拖鞋,她的背景看去仍显得挺苗条。听到门的响动,她缓缓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丈夫。 还是徐大姐善解人意:“咱们也别呆在这儿傻看了呀!” 李一泓下命令地说:“撤。” 县医院台阶门前聚集了十几名“矿物研究所”的人,为首的又是那个带领人抓过郑秀娥的“T恤衫”。 “把郑秀娥交出来!” “你们凭什么关押别人老婆!” “今天不交人就不行!” 庄主席,肖院长、徐大姐、小陆和张铭一字排开站在台阶上,防范着对方们冲入。 徐大姐不动声色地说:“郑秀娥是王全贵的妻子,你却带着些人冲击医院,你想要干什么啊?” “老太太,先别管我想要干什么,我才不信中国那么大地方,一位全国政协委员会跑到这犄角旮旯的小县城来!游山玩水也不该往这儿游哇!”“T恤衫”转身问他带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带来的人全都哄然大笑。 肖院长说:“要不这样行不行,你们推举一个人跟我进去,看一看郑秀娥是在接受治疗,还是被关押着。” “少来这套!”“T恤衫”一招手,“都跟我来!谁不跟着,回去开了谁!见着郑秀娥,别管三七二十一……”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把我老婆怎么样啊?” 徐大姐他们闻声朝两旁闪开,王全贵搂着郑秀娥的肩出现在最高一级台阶上。 “T恤衫”一个劲儿眨巴眼睛,张口结舌。他带来的人也都一个个看傻了,呆若木鸡。 王全贵踏下了一级台阶:“你捎话回去,我还要告那个王八蛋所长!是他指使你这种坏人,出歪主意迫害我老婆!到时候你也逃不了干系!” “T恤衫”退下了一级台阶,王全贵也又踏下了一级台阶:“他就是皇亲国戚,就是一跺脚地动山摇的人,我也非告他不可!” ·22· 二十三 宾馆房间里徐大姐在看小陆电脑里那篇《关于我省贫困农村现状的调研报告及提案》之初稿,屏幕上出现几行标题: 一、教育问题 二、环境污染问题 三、家园留守农可持续的农业生产问题 四、地方不正当权力侵犯农民权益问题 五、“反哺农村”不能仅仅成为口号 六、雪中急需送炭 李一泓伏在阳台上吹着口琴,远处两省交界处的山峦笼罩在一片烟雨中,半截突兀的细长烟囱依稀呈现,只不过,不知为什么不冒烟了。 他没听到敲门声,望着,吹着。敲门又响了,他终于听到,离开阳台,开了门。 “大姐,怎么没休息休息?” “听到你吹口琴,被吸引过来了。” 于是李一泓将另一只沙发椅移至徐大姐对面,坐下的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给我的印象,可不是那种经不起事的男人。” “大姐,您听说过我们市重点中学的女校长吗?” “杨亦柳?你们市的政协常委,鼎鼎大名。不但听说过,还见过两次。” “她贪污了一二百万元赞助费,被逮捕了。” “唔?消息确实吗?” “我小女儿打我手机告诉我的,她亲眼看见她杨阿姨……就是杨校长,被公安人员押上警车。我又打手机问别人,别人也说确有其事。” 李一泓俯下身,双肘支膝盖,抱着头:“我自己受什么影响,我倒不在乎。可我怕,因为我,因为她,使咱们政协……您想想,我是调研组组长,事情公开了,你们三个会怎么看我啊!咱们辛辛苦苦的调研成果,还会不会被认真对待呢?” 徐大姐严肃地说:“一泓,你抬起头来。” 李一泓缓缓将脸转过来,徐大姐语重心长地说:“一泓啊,如果大姐说,你根本不应该受困扰,那是大姐不对,也不算是句人话。人话在该有人味的时候,那是必须有人味的。但如果你被这一件事搞得魂不守舍,你还怎么继续当我们这个调研组的组长?咱们接下来还要去那个研究所一探究竟呀,回去还要一块儿整理调研材料啊,还要形成正式报告,还要一起向省委和省政协汇报啊!” “大姐,替我给主席打个电话,说我决定把组长辞了!” “我更不会替你打这种电话。” 李一泓伸出手:“那借我手机,告诉我号码,我自己打。辞了,我明天就去省城,自己到省公安厅问个究竟!” “不借!”徐大姐坚拒,与李一泓互相瞪视着。 李一泓猛地站起,跺了下脚,猛挥手臂,激动与压抑充塞着他的胸腔,他感觉一星半点火花都会使自己爆炸。 “你给我坐下。” 李一泓呆呆地看着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叫你坐下!” 李一泓终于又不情愿地坐下了。 “糊涂!胡闹!我问你,你对杨校长,有多少了解?” “没有我不了解的方面!” “不见得吧?每一个人都不要自以为对别人了解得很全面,很彻底,包括关系最亲爱的人之间也是如此。现在你听大姐讲讲我所了解的杨校长啊——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你们市政协。那一次我带队,和几位全国政协委员,省政协委员到你们市视察古建筑保护问题,日程表上有两次市领导的宴请,一次郊区景点游览,还有一次民俗风情演唱会。在同你们市的几位政协委员座谈时,她最后一个发言。没想到,她把所有人都搞得很尴尬,面面相觑。我第一尴尬,你们蒋主席第二尴尬。” 徐大姐娓娓道来,把李一泓的思绪牵引到了她两次与杨亦柳会面时的情景…… 杨亦柳义正词严地说:“各位视察团的委员,首先我想说,不论全国委员,省市委员,还是县委员,我们都是平等的——也应该是平等的。我们的区别仅仅在于,在不同的平台上参政议政罢了。基于这种平等的原则,我要给你们视察团提几点意见——一、你们谁能说出你们要到郊区景点去游览的正当理由?是视察团,又不是旅游团,游的什么景点?要想游本地景点的,视察结束以后,自费再来!那时我愿意亲自给你们当向导!二、看什么演出啊?这可是视察团领队提出的要求,不是我们市里的主动安排。二十来个人,专为你们演出一场,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要为你们付场地费,演出费的!怕你们觉得冷清,还要专门动员些人,组织些人烘托会场人气!我们市委市政府市政协市人大的某些领导,还得出于礼节陪同观看!据我所知,他们最近都很忙,并不情愿。三、各位是前来指导古建筑保护的,我们市属地界内,古建筑物确实不少,非常需要专家的视察指导。但是我刚才从各位的发言中听出,你们中称得上内行的人也就几位,够不够得上是专家姑且不论。既不是内行,又不是专家,跟来干什么?你们讲的那些,常识而已,还不及我们本市的专门人士谈的有见地。我劝这样的委员同志,以后不要跟随某个团东视察西视察了,在自己所属的平台上有责任感有使命感地参好政,议好政,那就对得起‘政协委员’四个字了。” “亦柳同志,杨亦柳同志,现在到吃饭的时间了,你的意见……”蒋副主席抬腕指指手表。 “蒋主席您甭打算制止我,又不是逃荒的,吃饭晚几分钟有什么关系?我最多再说一分钟——附带我也要给市里的领导们提一条意见。既然你们忙,干吗还要宴请两次?市委和政府的宴请,合为一次取消一次行不行?最后……”杨亦柳从桌下拎起了一个大布袋,“这是准备送给视察团各位委员的,里面都是什么我也不清楚,钞票金砖肯定是没有了。但那也是三四百元的东西,二十来个人我们就得花六千至八千元。我劝诸位表个态,别要了,替我们市政协机关把这一笔招待费省下吧!我们省下了,可以捐给贫困农村的学校。” 不等她说完,有些视察团的委员离开座位走出去了。一位老委员边走边嘟囔:“岂有此理,这成何体统?!” 蒋副主席对徐大姐说:“大姐,请您多包涵。请一定要替我向视察团的委员们解释,我们这一位杨亦柳委员,她性格就是这么的直,真拿她没办法。其实她本质上是一位很好的同志。” 另一次是个相当郑重的研讨会,一身西服的杨亦柳,从容不迫,镇定而又自信,不时地以手势加强她的语言影响力,与和李一泓单独在一起的那个杨亦柳判若两人: “各位委员,最后我要强调指出的是——权力这一种人类社会的特殊之力,一经体现在那些甘为大多数人的幸福合法运用它的人身上,那么便也体现出了权力的美感。故我认为,‘权力美学’这一概念,像文艺美学的概念一样,是可以成立的。在此我想举几个例子,法国无产阶级革命的领袖马拉,虽曾掌握重权,可从没有运用权力为自己或亲人谋过半点私利。所以法国人民称他为‘不可腐蚀者’。印度的甘地,也是因此而被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诗人泰戈尔誉为‘圣雄甘地’的。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上,有一位身着当时最便宜的平纹布长衫,白须冉冉的老人,他便是中国民主同盟的第二任主席张澜先生,他曾被四川人民誉为‘巴蜀圣人’。他也是我们中国的一位‘不可腐蚀者’。他们使权力变美了,权力也使他们变得更可敬了。毛泽东同志当年曾当面心悦诚服地对张澜先生说:‘张老,你很好,你的德更好。’本人认为,毛泽东这里所言之德,既指政治品德,也指个人修养品德。本人又认为,我们一向考察干部、培养干部的标准,有时未免只重前德,不重后德,甚至忽视后德。更甚至有一种错误的观点,觉得一名干部只要符合前德标准,那就肯定是一名全德干部了。但是须知,一个人如果没有后一种德来从人生修养上自己提升,自我完成,前一种德完全是可以伪装出来的。这样的干部,往往一跌跟头,便跌到金钱美女、纸醉金迷、吃喝玩乐这等人生修养的底线以下去了。所以我再一次重申我的观点,所谓政治表现,绝不可以代替一个人品德的全部实质。高尚健康的人生观之教育,私德修养的培养,在执政党内应该大力提倡。为了全中国人民都过上好日子,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不可腐蚀者’!” 杨亦柳离开演说台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徐大姐也不由自主地鼓起掌。 第二天上午,去那个“矿物研究所”前,李一泓四个人分配好了任务:小陆主要询问环境污染方面的问题;庄主席询问一下对方们买下这一带山地的手续过程;李一泓问他们的研究内容;徐大姐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不想问,就听其他三个人问,听对方答,暗暗分析。 面包车开到了“矿物研究所”的大铁门前,就见门两旁各站三个身材窈窕,穿艳丽旗袍的女郎。 小陆诧异地说:“难怪没在县城里看到漂亮姑娘,敢情招这儿来了!” 关向辉还是穿着那一套白西装迎了出来,他说着“欢迎”、“辛苦”之类的话,与李一泓等人一一握手。引路女郎已将会议室的门打开,他彬彬有礼地将大家请了进去。 关向辉请大家就座,一人发了一张名片,自我介绍说:“鄙人姓关,关向辉。投资新的行业,没有经验,还请各位委员多多关照。” 小陆问:“董事长,你们这个矿物研究所,是研究一切矿的所呢?还是只研究某一种或某几种矿的所?” 关向辉轻挠下巴,字斟句酌地说:“矿务研究所嘛,当然对一切矿都感兴趣了。但是目前,我们仅对几种矿感兴趣。” “那是几种什么矿?”小陆追问到。 “这个嘛,各位须知,我们这是一个民营股份单位。你提的问题,涉及我们的研究机密。我虽然身为董事长,不经董事会授权,那也是不能随便泄露研究机密的。抱歉,抱歉。” “但是你们这里,产生着严重的污染。污染了省界那边的河流水系,以及空气质量。还致使省界那边的几个茶村的茶叶质量深受其害,再这样下去,茶农们没法种茶了。董事长,您认为你们对此应该负有责任吗?” “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们正在做的是有利于治理环境污染的好事。投资不小,至今一无回报。我们明明是在做着接近于公益的事,却还要遭到误解,有时候想想,真是悲哀啊!” “哦?这我就听不懂了,请您再加解释。” “空气污染,我们当然看到了。河流污染,我们当然也看到了。但那是必须的。我们正在研发一种产品,将来它一经问世,这类污染那类污染,迎刃而解。而在此之前,先得有意制造点污染。好比要研发一种良药,先要往小白鼠身上注射病毒,必须的时候,甚至要往人体注射病毒。只有先验明了毒性的程度,才能接着验明解毒的效果嘛!” 李一泓与徐大姐对视一眼,都暗自点头,庄主席则在小本上记着什么。 小陆不吃他这一套:“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和平德县的官员们相互达成了什么承诺,怎么达成的,暂且不论。可一切内幕,几个村的茶农们知道吗?” “气氛都被您搞得有点儿紧张了……” “我可没紧张,我们其他几位委员肯定也不紧张。我在恭听您的回答。” “那么,我的回答是——我们没什么必要直接去面对茶农们,这是平德县领导们决定该怎么不该怎么的事。” 小陆向庄主席丢了个眼色,庄主席开口说道:“董事长,我接着请教几个问题啊。” 关向辉皱皱眉,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们的陆委员刚才不是说,最后一个问题吗?” “那是她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各有各的问题。我的问题绝不会使您感到多么的严肃紧张,很轻松的问题——关董事长哪儿人?” “北京啊!”关向辉掏出一只漂亮的打火机,啪的按出一声脆响,慢条斯理地吸着一支烟,见委员们都在望着他,洋洋自得地说,“我的家庭,也可以说是我的家族,那简直就是一个红色家族啊,够写一部长篇小说的了,而且肯定得分上中下三集才能写完。除了我,差不多都是政坛上的权力人物,或者曾经是权力人物。偏偏出了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对权力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所以我躲到这荒山野岭中来,一门心思想为中国的环保事业做出一份贡献……哎,各位委员,会吸烟的,你们也可以吸啊。” “那么,董事长,你们这个所,在北京想必设有总部公司了?”庄主席接着问。 “当然。我们的总部公司,和国家部委都有业务关系。一些当部长的副部长的,都是我祖父当年提拔起来的。” 庄主席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那么,你们这个所,究竟是在本省注册的呢?还是在邻省注册的呢?” 关向辉一愣,沉吟起来。 “能回答我们,你们圈占的这一处山地,是经由本省哪一个部门,或哪一位领导批准的吗?” 关向辉更不耐烦了,皱着眉,欠起身,又坐下去,分明搪塞道:“你问的这些,我没法回答你。你认为,我还会亲自去办理那些俗事吗?都是下边人办理的。我不关心那些俗事,所以没法回答你。” 小陆说:“我觉得关董事长也非等闲之辈啊!我们呢,有时候只得做不受欢迎的人,敬要来,不敬也要来。来了就要问,问还就争取问个明白。” “陆委员说话,真是绵里藏针啊!话赶话,既然赶到这儿了,那么我关某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刚才说我也非等闲之人,还真叫您说对了。不过呢,我平时做人很低调的,不显山,不露水。但谁要诚心找我的岔子,那我关某人可也不是好惹的,什么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我见得多了!如今是一个以和为贵的时代。和则顺。不和,我不顺,那找我岔子的人也别想顺。人整人,整死人!整你了,还叫你有苦往肚子里咽!撕破脸了,那接下来不就只剩下比权力背景了吗?比这个,我关某人敢和许多人比!但话又说回来,咱们双方,有什么必要互相伤和气呢?即使两败俱伤,那对咱们双方又有什么益处呢?所以,莫如交交朋友,也以和为贵,是不是啊诸位?” 庄主席感叹道:“真是指点迷津啊!” “那,理解万岁喽!我预先为每位准备了一件礼物,还望诸位笑纳!”关向辉拍拍手,五名女郎各捧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走了进来。 关向辉打开一个盒子的盒盖——装的是一只精美的仿古瓷瓶,他捧出瓷瓶,递给小陆:“请欣赏欣赏,很漂亮是不是?仿宋的。为什么要送给诸位仿宋的呢?因为宋代的花瓶有讲究,薄,轻,造型求雅,釉彩鲜亮,体现着那么一种……该怎么说呢,对啦,形式主义的美感。花瓶花瓶,主要是为了摆哪儿好看嘛。不把花瓶当花瓶,那样的人不是太不知趣了吗?” 小陆瞪着关董事长,双手故意一松,花瓶落地摔了个粉碎;她冷笑着说:“真抱歉,光顾着听您讲形式主义美感了……” ·23· 二十四 树冠摇摆,山风乍起。天光阴沉,乌云聚集——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小陆按捺不住了,转过身来望着徐大姐说:“那个关某人,也太厚颜无耻了,明明犯下了破坏环境、污染环境的罪过,却还要花言巧语,鬼话连篇地进行狡辩!还敢送我们花瓶,再说一翻屁话刺激我们!当我们三岁小孩,听不出来他话里有刺啊!” “所以我认为,你维护了咱们的尊严嘛!孔老夫子怎么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本来应该老大姐那么做的,你替我做了,而且也不逾矩。所以说,希望在年轻人身上。” “的确摔得好。不摔不足以平愤!”庄主席也说。 “你们都这么说,我心里还平衡点儿。” 会议室里,除了李一泓、徐大姐、小陆、庄主席和肖院长等我们熟悉的人物,又多了四五张陌生面孔,他们是庄主席召集来的县政协委员们,总计十二个人。 庄主席说:“刚才李一泓委员已经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我认为,我们县政协的委员们,首先应该感谢他们到我们省来。不是他们这一次过来调查,我们县政协,也许还不会再次对山里边存在的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我们的省委省政协指示我们,要全力协助兄弟省政协委员们的调查。要我们怎么协助,我们就将怎么协助,要什么材料,提供什么材料,绝不得有任何隐瞒。不管调查涉及我们县、我们省的什么人,尤其是领导干部,都要打消畏怯心理。通风报信,趁机讨好卖乖的行为,一经发现,那是要受到严肃处理的。李委员他们希望我们初步协助调查的事情一一打印在大家手中的纸上了。现在还需要保密,我们的委员同志们一定不要外传。” 在座的县政协委员们纷纷点头。 李一泓说:“我们也预料得到,大家协助起来未必会很顺利。但是,为了将疑点多多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确实需要我们两省的各级委员同志携起手来。关乎省界两边百姓利益的事,我们把它调查清楚了,将危害根除了,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我们考虑到政协在县一级的能动力有限,又不愿太过于使你们为难。总之,我们的心情是很矛盾的。” 一位县政协委员坦诚地说:“顺利肯定是不会太顺利。正如李一泓委员刚才讲的,政协在县一级的能动力确实有限。但既然我们省委和省政协支持我们,我们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另一位县政协委员说:“刚才介绍情况的时候不是说,那个关某人有很大的权力背景吗?如果我们将问题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到头来奈何不了人家呢?或者,人家留下一堆烂事儿,拍拍屁股走了,那我们怎么办?这种结果也不是不可能啊。真那样,我们中谁又敢到北京去问责呢?” “我敢。”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徐大姐身上。 徐大姐严肃地说:“北京既然是权力中心,那就更不可以藏污纳垢。不管案子靠的是一棵什么样的大树,他把危害人民利益的坏事做在哪儿了,他就休想赖账。你们老大姐下一届就不是政协委员了,我要把解决好这一桩事,当成我在这届期间必须为老百姓讨回公道的事来做。如果我们调查出确有肮脏的权钱交易,你们老大姐就是搭赔了这一条老命,也要把权钱交易的网给他撕破。我一个人势单力薄,但是我可以发动全国政协的许多委员。” 气氛因徐大姐的一番话而显得肃穆,会议室里的灯仿佛一下亮了许多。 小陆说:“我也提醒一点,陪同我们的省公安局的张警官判断,山里可能在非法开采提炼硝酸,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碱。有些地区的土壤或山体先天富含硝酸,提炼出来的工业用碱,洗衣粉厂、肥皂厂也大量需要。非法开采和提炼,等于是无本生产。咱们姑且不论合法还是非法,但假如已经秘密开采多年了,那么有的山体恐怕已经中空了。秋雨季节眼看就要来了,万一……” 一声低沉的闷雷在天空中炸响,一阵风扑入会议室——窗帘被吹得飘了起来,挂历被吹得哗哗响。 刚关上窗户,说时迟,那时快,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 有人开玩笑说:“陆委员成了赛诸葛了,你是不是能掐会算啊?” 会议室的门开了,李一泓他们走出,与庄主席和县政协委员们握手告别。 第二天早上,李一泓四人和庄主席、肖副院长在县宾馆大堂里作最后的告别,双方已握过手,依依不舍地互相望着。 李一泓忍不住与庄主席拥抱在一起:“什么都不说了。” 庄主席笑笑:“那就别说了。” 庄主席忍不住也与张铭拥抱,嘱咐:“下这么大雨,你们还非走不可,路上当心。” “我会的……” 徐大姐和小陆也忍不住与肖副院长拥抱。 天下的筵席终究是要散的,何况这本就不是筵席。庄主席和肖院长撑着伞,将李一泓他们送上停在门口的面包车,面包车缓缓启动,一头扎进了弥天漫地的大雨中。 面包车缓缓停住了,李一泓睁开眼睛:“小张,干吗停车?” “不是。”张铭回头看着李一泓又说,“刚才我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您还是叫醒徐大姐吧。” 徐大姐也睁开了眼睛,问:“怎么回事?” “小张觉得会发生地震。”小陆说。 “说不清楚,一种直觉吧。”张铭从后望镜中发现了更可怕的情形——一股汹涌的泥石流翻滚而来,张铭大惊失色:“不好!都坐稳。” 面包车豹子似的向前蹿去,沙土路是一条下坡路,泥石流巨蟒似的穷追不舍追,所到之处,树倒草没。 面包车开到一处河滩陷住了。泥石流也追赶到了那儿,但毕竟两旁开阔,泥石流迅速漫延。 张铭跳下车,从外边打开车门,李一泓扶徐大姐下了车。张铭一转身,弯腰背起徐大姐,趟水向河对岸跑去。 居高临下望去,呈现在四人眼前的情形惨不忍睹——整个一个村子都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泥石流冲毁了,房歪屋塌。远处树丛后边,小学校那一杆高悬着国旗的旗杆仍直立着,国旗在雨中静垂着。 村子里,这里是哭泣的孩子和妇女,那里是发呆的少年和老人,都睁着一双双眼睛目光茫然地从四面八方望着李一泓他们。 李一泓不停地问: “你们老村长呢?” “看到你们老村长了吗?” “你们老村长在哪儿?” 没人回答,只有人摇头。 小陆问一个孩子:“孩子,哪儿有水?” 那孩子和她一样,也满脸是泥点子,已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举手一指:“那儿。” 小陆扭头看去,孩子指的是泥地中的一汪水。小陆摸了孩子的头一下,又问:“阿姨说的是干净点儿的水。” 孩子回头看了看站在被冲倒的木栅栏旁的一位少女:“问我姐。” 那少女说:“我知道你们是谁,我家里还有水。” 两个孩子的家里是没被冲毁的家园之一,但是从门口直到外边,院子里遍布泥石流过后的泥浆,一只鸡和一只鸭被泥浆陷住了,只露出竭力伸长的颈和头,向人求救地“咯咯”、“嘎嘎”叫。 小陆问徐大姐:“大姐,想洗洗脸不?” “脸洗不洗无所谓了,倒是想喝几口水。” 她俩相互搀扶着,淌着没过小腿的泥浆往姐弟俩的家门走去。 一口猪陷在大泥坑里,张铭和一名妇女各拽一只猪耳朵,费劲儿地将猪拖出泥坑。他转身找委员们,却见小陆和徐大姐已经淌到了那人家的门口。 “叔叔。” 张铭望向那个孩子。 “我想回家,我今天刚换上的新鞋。” 张铭一言不发,将孩子夹起来,往院子里便走,趟过院子里的泥浆,将孩子放在家门内。 一名少女说:“叔叔,求你也救救我家的鸡和鸭吧! 张铭又走过去,一手拎着鸭脖子,一手拎着鸡脖子,将它们拎起,也放到了屋里。” 屋里,男孩子已脱下了鞋,在盆中刷洗。 小陆对徐大姐夸道:“真是好孩子。” 徐大姐问少女:“你几岁了呀?” “十七了。” “快是大姑娘了,初几了?” “没上中学。”少女惭愧地蹲下,轻轻推开弟弟,替弟弟刷洗鞋子。 小陆忍不住问:“为什么?” “爸妈都在城里打工,那年我弟还小,我得在家看我弟。” 徐大姐又问:“平时,家里就你和你弟?” “嗯。爸妈过春节才回来一次,他们得挣钱盖新房子。我小姨嫁在村里了,一早一晚过来看看。” 张铭出现在屋门口,拄着锨问:“你知道村里有多少人遇难了吗?” 少女抬起了头,不懂地问:“啥?” 一个妇女慌慌张张跑来,一手扯起少女,一手扯起男孩,扯着往外便走:“这两个傻孩子,还没事儿似的待在家里,快去看看你们小姨!” 李一泓跟着李家柱深一脚浅一脚匆匆走在泥泞中,远处传来姐弟俩的哀号: “小姨!小姨你说话呀!” “小姨你可别死呀!” “爸、妈,你们回来呀!” 李一泓不禁站住了,李家柱扯他:“唉,一会儿再去那边看看吧!” 村中某坡地上——一块门板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被满是泥浆的被子盖着,周边或蹲或立地围着些老人。 李一泓看到门板上的情形,呆住了,继而双膝一跪,流下泪来:“老哥,我们不是说好了,你随我到安庆去……去认春梅吗?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一位老人叹道:“唉,村长他是为大家伙才把命搭上了,要不他不会……” 李一泓欲掀开被角看村长的脸,一只老人的手挡住了他的手:“被山石撞烂了,别看了,看不得了。” 李一泓泪如雨下,无声地哭着喃喃道:“老哥,老哥啊,他们不让我看你最后一眼,我,我要握握你的手,再握握你的手。” 李一泓将老村长的一只手从被子下拉出来了,村长沾满泥浆的手里握着一个同样沾满泥浆的东西。他费了些劲儿,才掰开村长的手指,将那东西拿在自己手里,用衣袖擦了擦,是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 半导体收音机还在嗞啦嗞啦地响,李一泓拨了几下旋扭,声音大了也清楚了:“下面继续播报紧急灾情通报,下面继续播报紧急灾情通报——从昨天晚上至今天上午的大雨,引发两省交界处的多股泥石流,有两处山体塌陷,加重了泥石流的危害性,目前山体塌陷原因正在调查中。地处山间的‘矿物研究所’,已有十余名员工遇难,包括法人代表关某。我县多个山村被摧毁,据信邻省邻县那边,也将有村庄受到危害。” ·24· 二十五 美观的吊灯下,县宾馆大堂公开会客空间那儿,L形的两排大沙发上,李一泓和县政协韩主席各坐一排。他们仿佛两个互不相识的人,都在等自己要会见的人,而且都已经等得有些失去耐性了。 服务员送来两杯咖啡,李一泓端起其中一杯。 “我以为,你连我要的咖啡也不喝呢。” “干吗不喝?”李一泓咂咂嘴,品赏地说,“这咖啡味道很好,正。” 韩主席看他一眼,放下咖啡杯,将身体移近他,拍拍他膝盖:“终于寻思过味儿来了?那我的一番良苦用心算没白费。我理解,你本人想立功。你们这个调研组全体,也想立功。” “对,你说得不错。为维护人民大众的利益进行调研,而且还立了功,光荣。” “但有时候息事宁人,同样也可以立功。什么叫和谐?息事宁人就和谐了嘛!县里是把一笔该补贴给贫困农村的教育经费挪用了——教育局门前的两只大狮子,每一只就用去了八九千元。但是你们如果真要奏本,上边真要派人来调查,那我们也会另有说法的。说法我们早就想好了,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我们也不。” 韩主席瞪他一眼:“你看你,刚明白一会儿,又犯糊涂了。至于矿物研究所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量你们也掌握不了多少。现在连姓关的也死了,死无对证,你们又能奈何得了谁呢?还有什么喝花酒的风气,我们县的些个领导干部确实爱那风气。不瞒你说,我本人也经常凑凑趣。那么喝酒,感觉它就是不一样嘛。食色性也,符合人性嘛。所有这些事,全看你们的调研文章怎么个作法了,你们干吗非不作一篇皆大欢喜的调研文章呢?” “你刚才教我了,我也记住了。挪用教育经费的事,应该说成是农民自愿集资建校的可喜现象,对吧?泥石流的危害,那是百分百的天灾。县里的干部做出了快速反应,及时赶往灾情一线,与人民群众共同谱写了一曲抗灾胜利的凯歌。至于这个县喝花酒的风气,那纯粹是民间滋生的腐化风气。领导干部们那是拒腐蚀,永不沾的。非但不沾,还严加治理,于是好风气之先河大开。” “跟你谈正经的呢,你别半认真不认真的。啊对了,我们也了解到,那个死了的村长,他是你养女的生父。我们打算封他一个烈士称号,再特批一笔抚恤金。他除了他女儿,再没什么亲人了。你愿意,可以替他女儿领,老同学,听我的劝吧。如果你偏不听劝,你们三位委员偏要一意孤行,那我可有言在先,我们也不是软柿子。你们一来到我们这个县,就以钦差大臣自居,所作所为完全是微服私访那一套封建官场的行径。你们陆委员明目张胆地侵犯我县正当经营单位的形象权,不听劝阻,大耍泼妇威风,和保安人员发生严重冲突。你呢,假公济私,与自己养女的生父串通一气,煽动当地农民群众对县委县政府的不满情绪,破坏我县稳定和谐的局面。你们那位徐大姐,以全国政协委员的特殊身份背后给你们撑腰。还有给你们开车的那个公安,他姓什么来着?” 李一泓极为平静地说:“姓张。” “你们俩,开辆破手扶拖拉机,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冲县委,冲婚礼,所到之处留下极其恶劣的影响,使‘政协委员’四个字,大蒙其羞。我县广大人民群众,自发联名,希望通过县委向上一级政协反映你们的差劲表现,并宣布你们为永远不受欢迎的人。” 李一泓伸懒腰、打哈欠、看手表,掏出手绢擤鼻涕,弄出一阵又大又古怪的响声,之后装出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问:“咱们,就到这儿怎么样?我困死了。”说罢,站了起来。 小陆走过来,不坐也不看韩主席,只看着李一泓,问:“什么事儿?” “韩主席有事找你。你怎么姗姗来迟?人家韩主席都有意见了。那,你俩单独说?” “你别走,陪这儿。”韩主席转身又对小陆说,“陆委员,您先请坐。” 小陆将目光转向韩主席:“喜欢站着。” 韩主席仍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分明的,那已经是他底线上的克制力了,他也不看小陆和李一泓,而看着茶几,紧抿双唇,抿得腮上呈现出了很深的威严纹。他两肘架立在膝盖上,十指紧扣在一起,指尖深深地压进手背。仿佛不那样,双手就会发生抽搐。 李一泓和小陆也是谁也不看谁——李一泓又仰起脸望吊灯,而小陆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韩主席身后的一幅国画——画上是一只红冠彩羽,怒眼圆睁的大公鸡,翅膀半展不展的,如同在和画外的另一只公鸡“决斗”。 两名服务员似乎觉得这边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互相丢一个眼色,明智地悄悄离开了服务台——离开时还怕被发现,猫着腰。 韩主席身子朝后一靠,冷着脸,慢言慢语地说:“喜欢站着,您就站着。我和您不一样,在哪儿,都喜欢坐着。尤其我说话的时候。没个座位给我坐,那我就不高兴。事情它是这样的啊陆委员——你们那辆车,我们给拖出来了。” “太费心了,感激不尽。”李一泓貌似感动地说。 “那我走了,我还要重新整理调研材料。”说罢,小陆转身一跛一跛地离去。 “她被泥石流冲倒时,脚腕扭伤了。人哪儿疼,脾气都不好,您别见怪。” 韩主席望着小陆的背影微微冷笑,缓缓将脸转向李一泓,眯起眼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仍不开口。 “那,老同学,我也失陪了。你也早点儿回家吧,啊?东西可别忘这儿。”李一泓抱歉地笑笑,也走了。 韩主席掏出了烟,呆呆地吸着,刚吸两口,就将烟按灭了,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大发脾气:“我!听不出来呀?废话!还能干什么?把车开过来,接我!我在大堂!” “……今日上午八时至九时之间,几股强大的泥石流,突然自邻省那边的山上冲下,对河这岸我县的几个村庄造成了巨大危害。面对这一场天灾,我县领导反应快速,从容应对。一项项紧急措施果断而又适当,充分证明我县领导们头脑之中,早已树立起了防止突发灾情危害人民生命和财产的良好意识。正因为他们头脑之中有了这一种良好的思想意识,才使这一场天灾的损失降低到了最小。据初步统计,目前仅确定五人死亡。” 李一泓从徐大姐手中夺过去遥控器,将电视关了,愤怒地说:“五条人命没了,他们还说‘仅’!那是人说的话吗?!还说是天灾!” 面包车开出了县城,迎向广袤的原野。小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说:“在他们平德县城里,心情压抑。现在一离开,心情好多了。” 面包车驶到一个丁字路口时,一辆警车出现在路口,一拐,驶在面包车前面,面包车尾随其后。 二车一前一后行驶了一段路,警车靠边停住了,面包车也停住了。 宋春树从警车上下来了,接着下来了一名和张铭年龄相近的公安人员。张铭下了车,走过去,和那名公安人员说着什么,那名公安人员将一个信封交给张铭。二人拥抱了一下,那名公安人员上了警车,调转车头,顺来路开回去了。 张铭拉开车门,宋春树上了车,冲李一泓三人憨憨一笑,拘束地坐了下去。 “你们的调研材料、陆委员的东西其实一样没丢失,都在平德县公安局呢,已经编了号,重点保管。他们公安的同志对某些事也是早就有看法的,他们在心里边支持你们,暗中把调研材料拷了一份。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都挺羡慕我有这样的机会。” 李一泓责怪,“你这人也是,干吗不引荐人家过来见见?” 张铭笑了:“他说没那必要嘛。” 徐大姐温柔地说:“小张铭,你不言不语地,替我们做了不少我们想不到顾不上的事啊!” 小陆望着张铭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情不自禁地说:“大姐,小张铭这小伙子可爱吧?”话一出口,自己先害羞了。 小陆问宋春树:“你妹妹敢肯定那个孔秘书,就是平德县县委书记的秘书?” “敢!后来我妹妹在电视中认出了他,跟在县委书记身边跑前跑后的。”他回答完小陆的话,又说,“我妹妹怕死他们了,可我恨死他们了!只要能扳倒他们,让我们兄妹俩怎么配合都行!” “你妹妹也肯在法庭上指证吗?”李一泓问宋春树。 “这我得做通她的思想,毕竟她才只有十六七岁。” 面包车驶到村口,宋春树说:“我在这儿下车就行。” 李一泓说:“别,我们要把你送到家门口。” 面包车驶入村子,停在一户农家的宅院外。院里有一少女在晾衣服,看到面包车,跑进屋里,躲在家门内向外窥视。 宋春树下了车,向面包车挥手,面包车又开走。 在车上,吴主席看着他们说:“你们都瘦了,也黑了。按我的想法,本打算陪你们吃晚饭。可省委刘思毅书记听说你们今天回来,急切地要见到你们。” 面包车驶入省委院子,刘思毅的秘书小莫快步奔下台阶,跑到车前,打开车门:“刘书记为见你们,把晚上安排的一切事都改时间了。他已经等你们很久了。”他直接把众人领到了常委会议室。 椭圆形会议桌旁,单设了一张方桌,上面摆着沙盘。刘思毅站在沙盘前,一手拄下巴,看着,沉思着。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吴主席已率李一泓们进来了,小莫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刘思毅招招手,众人走过去。 刘思毅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这几座山,是石体的山,虽然表面的土壤层不厚,但还是够草树扎根的。历史上连山洪也没发生过,怎么会突然发生破坏力那么大的泥石流呢?我听说你们也遇险了,那么你们一定了解了些第一手的情况,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李一泓说:“据我们了解,这些山虽然是石体山,但却属于软石体,铲去土壤层,镐刨锨挖,都不成问题。而且下面的软石体中,富含硝酸,就是碱的成分。在这些山里,有一家所谓的‘矿物研究所’,在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一直雇人挖山不止,为的是从中提炼出碱来。” 刘思毅问:“利润很高吗?” 李一泓说:“比采煤麻烦,毕竟还需要提炼。但提炼方法本身,却又十分简单。洗衣粉厂、皂厂都离不开碱,某些工业上也需要工业碱。所以可以说,销路广阔。一顿碱的价格高于一吨煤几倍,利润那也是相当可观的。我们到实地去看过,到处的山坡上、山谷里堆满了提炼后的渣土。” 小陆说:“在今天的泥石流没有发生以前,所谓‘矿物研究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就已经很严重了。飘飞在天空的有害粉尘,使我省这边几个茶村的茶叶无人收购。这一条被严重污染了的河水,对下游完全丧失了水利用的价值。无论是茶村的茶农还是下游百姓,意见很大,多年以来一直不断向平德县的领导干部们反映危害情况,可他们置若罔闻,甚至采取种种手段压制百姓的意见呼声。” 刘思毅想了想说:“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是兄弟省那边发生的泥石流,也危害到了我们省这边的几个村子?” 李一泓说:“这也是表面现象。据我们了解,那家所谓的‘矿物研究所’,是经我省有关部门批评注册的。” 刘思毅有点吃惊:“照这么说,事件的责任……不是等于反过来了吗?” 李一泓说:“我们不敢擅自下这样的结论。我们只不过是在汇报我们所了解到的情况。即使这些情况,那也有待于您做出指示,进一步核实。” 刘思毅从沙盘前默默退开,坐了垂着目光,自言自语:“我在第一时间,下指示派出了救援飞机,原以为,会获得兄弟省份的感谢。” 吴主席说:“李委员不是说了嘛,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刘思毅望着李一泓问:“没有八分把握,你根本就不会跟我那么说吧?” 李一泓抱歉地说:“我们也不愿意事情果真是那样。们调查组认为,平德县的主要干部们,恐怕屁股上都沾了擦不尽的屎嘎巴了。”他的话一说完,气氛一时为之凝重。 ·25· 二十六 没有空座的列车车厢里,乘客们睡态各异。仅仅看着他们熟睡的样子,人也会犯困的。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有一个人笔挺地站着,望着漆黑的窗外——是李一泓。 李一泓看着窗外模糊不清的景色,他的心在呐喊:“亦柳,我多想立刻就见到你啊!我有那么多问题要听听你的看法,关于怎样做政协委员的,关于怎样做父亲的,关于咱俩的……” 熟睡中的杨亦柳被门铃声吵醒了,她打开床头灯,欠身看了看闹钟,才后半夜三点多一点儿。她感到奇怪,以为自己在幻听。门铃声又响,她不再奇怪,而是非常诧异了,还有点儿不安,犹豫着坐起,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办。 门铃声持续不断了,显然有人在外边按住了不松开手指。她恼火起来,用目光四处寻找,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羽毛球拍,先是一手拿一只,后来明智地放下了一只。 握着一只羽毛球拍,轻轻推开屋门,走到了院子里,杨亦柳小声问:“谁?” 院门外李一泓的声音同样也很小:“亦柳,是我。”两个人的对话,听起来像是半夜三更在秘密接头。 “李一泓,半夜三更你跑我这儿来做什么妖啊!” “怎么是作妖呢,我来看看你。” “你不是参加调研组了吗?” “我们组今天傍晚回到省城了。我连夜赶回来,就是为了要见到你!” “我你什么时候想见见不到?不给你开门,先回自己家去!” “不给我开门,我可跳进去了啊!”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李一泓的拎包从院门上方飞入,“嘭”地落在杨亦柳脚旁。 杨亦柳愣了愣,急忙说:“别跳,小心摔着!你等会儿,我这就拿钥匙给你开门。” 她刚一转身,李一泓的声音近了:“你省了吧你!” 她寻声抬头一望——李一泓的半截身子已出现在门上。 “哎呀,你这个家伙!”杨亦柳准备上前接扶他。 “闪开。就你这院门,拦得住我吗?”话一说完,李一泓已飞人似的,双脚落定在杨亦柳面前。 李一泓朝后拢了一下头发,正了正衣领,得意地说:“还行吧?” 他一脚踢开门,抱着杨亦柳进了屋。他抱着杨亦柳在客厅转圈儿,似乎是抱着一样贵重的大物件,一时又不知该摆放在哪儿。 杨亦柳的目光脉脉含情起来。 “你把我害苦了,得补偿。” “你才把我害苦了呢。”羽毛球拍从杨亦柳手中落到地上。 李一泓拉灭了床头灯,黑暗中,李一泓抱怨道:“以前我对你也太拘着了,想想亏大发了。” 李一泓一手拎着包,一手拎着杨亦柳买的那些菜,高高兴兴地哼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 李一泓推开院门,就见素素站在家门旁不安地看着两名公安,一名公安正举着照相机,对着两间空屋子里的那些破旧之物连连拍照,另一名则一手拿笔,一手持夹纸,在匆匆记录。 “爸!”素素扑入李一泓怀中,哭着用小拳头擂他,“你怎么才回来呀!” 李一泓眼望着两名公安,嘴上对素素说:“别哭,看两位叔叔笑话,我这不是按日子回来的嘛!” “你们在抄我的家?” 负责记录的公安说:“李委员言重了,我们在履行公务。” 照相的公安说:“抄家那是‘文革’中的现象,在我们现在的公安词典中,根本没有‘抄家’这一个词。搜查和抄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我们虽然带有搜查证,但领导嘱咐我们,那也暂时不能进行搜查,我们只是看看某些东西,照照相,登登记而已。” “暂时?”他走到屋门口,朝屋里看了看,转身望着两名公安,又说,“亲爱的同志们,咱们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啊?” 负责记录的公安说:“不能这么说,您这么认为是错误的。我们公安人员的职业特点,决定了我们绝对不能与任何嫌疑人论一家人。对方与我们论一家人那也无疑等于白论。” 两名公安都比较年轻,礼貌而又拒人千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李一泓瞪视这个,瞪视那个,心中十分恼火,但竭力克制着。他冷冷地问:“你们的意思是,我是一个犯罪嫌疑人?我犯了什么罪?凭什么嫌疑我?” 照相的公安冰冷而又礼貌地说:“我们市局连续收到举报,揭发您非法倒卖国家文物,牟取外汇赃款。” 李一泓跨向那两排空房子,指着大声说:“就这些东西吗?它们现在怎么就成了国家文物?想当初,文化局不要,文物局不要,文化馆没地方放,都说是破烂儿,是垃圾!是我腾出这两间房子,它们才临时有了个存放的地方!谁敢说我是嫌疑犯?” 照相的公干连连摇头:“政协委员,口出脏字可不好。” “你……” 负责记录的公安“啪”地敬了个礼:“李一泓公民,我们所执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不打扰了,我们这就告辞。我们相信,您是清白的或者不清白的,必定会水落石出的。您的话现在就省省,留待接受正式审讯的时候说吧。” 他们互相看一眼,一齐转身向外走。 “站住!”李一泓喝道。 两名公安又同时转身,静静地看着他。 “我这就跟你们走!我今天就要讨回一个清白!” 李一泓坐的警车与蒋副主席的车在市政协门口来了个对脸,蒋副主席见他从警车上下来,一脸的“友邦惊诧”……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蒋副主席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问。 “下午!我一进院子,看到两名公安在我家院子里又是登记,又是拍照。”李一泓站在他面前,情绪激动。 “别那么激动,坐下说。” “我不坐!我问你,我成了犯罪嫌疑人,你知道不知道?” 蒋副主席霍地站了起来:“如果你不坐,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他的目光对上李一泓的目光,毫不妥协,“李委员,我再说一遍,如果你不能坐下好好地谈,那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再谈下去了。” “坐就坐。”李一泓气鼓鼓的。 蒋副主席便又缓缓坐下去,二人谁也不看谁。蒋副主席掏出烟,抽取了一支,将手向旁边一伸。李一泓看看那支烟,犹豫一下,接了。蒋副主席按着打火机的手,又向旁边一伸,李一泓凑上去默默吸着烟——两个人仍然谁也没看谁一眼。 “我把那些东西拉到我家去,是迫不得已,是万般无奈。可我就纳了闷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什么都记得,你为什么就不去跟他们说啊?” “我是见到你之前几分钟,才刚刚知道你的事!” “明白了——他们是一边有人开警车送我走,一边有人打电话通知你。”李一泓气消了点儿了,“我刚才态度不对,多原谅啊主席。” 蒋副主席端起杯,呷了一口。 “我决定,不去找他们了。”蒋副主席也按灭了烟。 “什……么?闹半天你还是……”李一泓猛地往起一站,研究而又困惑不解地看着蒋副主席。 蒋副主席低着头,仍尽量平静地说:“你还是要坐下。” 李一泓看门一眼,原地转一圈,似乎打算干脆一走了之。 蒋副主席又呷一口茶,说:“想走?劝你别走,你要是走了,听不到我对你的建议和忠告,对你是损失。” “小心眼儿!就因为我一进门耍了点儿态度,想法就改变了?还完全!”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小心眼儿。对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对你的态度我也能理解。我是回忆起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和我有关。那一年我也刚成为市政协委员,却有人到处投匿名信告我,说我接受企业巨额贿赂,替打官司的企业收集伪证。检察院也对我立案了,一时满城风雨。当时在我看来,似乎人人都幸灾乐祸。我认为政协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委员不蒙冤,于是就去找当时的政协主席——他正住院……” 蒋副主席回忆了一下,接着说:“护士交给我一张纸,告诉我病人情况很不好,实在没法交谈,他把想对你说的话写在这张纸上了。我展开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政协也不能为你做什么。既要相信法律,又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法律权利,像每一位公民用足自己的法律权利一样。’我当时觉得这是废话,很失望。不久,那位政协主席病故了,我也在法庭上获得了清白。但我对那位政协主席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他临死了,还那么的明哲保身。第二件事,和你们老馆长有关。感激和尊重他的人很多很多,恼恨他的人也不少。结果他又被陷害了。对方能量颇大,一审二审,他都败诉了,和被判刑,就差一步了。那时我已经是政协副主席了。我就将你们老馆长请到政协,真诚地表示,要以政协的名义,助他争取到公平。老馆长却不同意,他说,‘您不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市政协也不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老馆长说:‘我虽然并没有钻研过法律,但近年,也还是深思过一些司法问题。依我看,全世界的司法现象,它的公正与否基本取决于四个方面。第一方面那就是司法一定要具有独力性。独立性就是权力排他性。审理过程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力的左右。第二方面那就是条文越细越好。越细,留给法官主观认定的空间越小,非公正倾向的可能也就越小。第三,法官水平怎样。第四,社会监督怎样。如果,一位政协委员涉案了,政协机构于是出面施加影响,那么人大也可以对人大代表照此办理了,上一级官员也可以对下一级官员照此办理了。那么,也就只有老百姓和法律的关系最自然了。法律本身,也就只有对老百姓才具有神圣的权威性了。’听完他的话,我有点明白去世的政协主席的意思了。老馆长又说:‘我身为市政协常委,只有替老百姓参政议政的义务,没有受政协特殊保护的资格。我的案子,那只是我个人之事。面对法律,我和老百姓不应该有什么两样。如果您出面了,那就等于是政协出面了。即使法律最终还我公正了,百姓会怎么看这一件事呢?他们也许会说——看,人家政协委员摊上了官司,和咱们老百姓摊上了官司结果就是不一样。那政协和司法,其形象不是两败俱伤了吗?中国的司法公正,需要我们政协和人大来监督它,促进它。我们政协的形象,需要我们政协委员来证明它,提升它。我们政协的形象是什么?说到底,不就是——只有使命,没有特权吗?如果我们政协委员似乎也变成了受什么特权保护的人士,那我认为,反倒是政协的悲哀了。’” 李一泓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听着。蒋副主席看着他,叹口气:“我提出为老馆长推荐一位有水平的律师,老馆长笑着答应了,他说:‘好啊!我这十余年政协委员当下来,先后将五六个人推上了被告席,我自己当几次被告,那也符合因果关系嘛!人不能活得太娇气嘛!’政协太需要他那样的政协委员了。” 李一泓陷入了沉思。 李一泓走到家门口时,见杨亦柳站在那里。 “一泓,素素她……在医院里。” 李一泓一下子抓住了杨亦柳双肩:“我素素她怎么了?快说!” “我来时,正赶上春梅她老板也在你家。他是来找你说事儿的,是他发现素素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他开车将素素送到医院去了,我就留这儿等……” 不等杨亦柳说完,李一泓抓起她的手跑到马路边打了辆车,急匆匆地往医院赶去。 在急诊室外,他们见到了忧心忡忡的唐之风,唐之风局促不安地从长椅上站起。 李一泓隔着杨亦柳,向唐之风偏过头去,势不两立地说:“你诱使我大女儿走歪路,以后我再跟你算总账。” 唐之风也偏过头来,振振有词:“我给了她一份相当稳定的工作,给她开一份不低的工资,我依重她,信任她,培养她,提拔她,我怎么就诱使她走歪路了?” “离开了你那挂羊头卖狗肉的公司,我李一泓的女儿不会就失业了,不会就挣不到一份工资,就吃不上饭了就饿死街头了!” 唐之风猛地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说:“李先生,我的公司虽然是一家民营公司,但也是合法公司,而且是一家诚信公司。省里评的10家优秀民营企业,我们榜上有名的。我是省里正式颁发证书表彰过的民营企业家,我们公司怎么挂羊头卖狗肉了?你身为政协委员说话要有根据,否则就是血口喷人,就是诽谤。” 李一泓也猛地站了起来,声色俱厉:“我说话当然有根有据,你和养老院黄院长在进行什么勾当?我告诉你,那一件事,有我李一泓监督着,你们就休想成交!” 杨亦柳说,那么春梅用那一笔钱炒股,你也知道吗?” 唐之风叹口气,倍觉窝火地说:“也算知道,也算不知道。有天春梅跟我商议,说她家那些破东西居然在网上拍卖得挺火,而且感兴趣的还都是老外。但就是存在一个问题,外汇由境外汇入国内,手续相当麻烦。我们公司正好有这方面的条件,问可不可以借用我们公司的账号,我说当然可以。她跟我说,这事本来是素素做的,可素素是高中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起早贪黑地用功,哪儿顾得上啊,就由她来负责了。她还说,她爸要把拍卖所得的款项捐给穷困农村去建小学校,他成了政协委员以后,那更是他急着要做的一件事。她知道她爸自她小就格外疼她,她长大了两个人却老闹别扭,她觉得太对不起他,又因为省里那些干部子女入重点中学引起的风波,让他更是气上加气。我们俩就商量着给她爸一个惊喜,同时也改变一下她爸对我的印象,我就说拨10万元给她,帮她爸做成他要做成的事……” “你把10万元拨给她了?”李一泓不相信。 “当然,你打听打听,我唐之风在商场上,那也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的。她也真到贫困农村去捐了。我陪她去了一次,她自己去了两次。每个村子都捐了10万元,那就只剩下十几万了。又有一天她对我说,十几万再捐一次就没了,想投到股市上去搏一搏运气。这我是坚决反对的,可她却背着我,一意孤行地那么做了。”唐之风隔着杨亦柳,伸长脖子,又将头偏向李一泓,遗憾又恼火地说,“你大女儿哪点哪点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自以为是,我看是随你李一泓的根儿,你遗传给她的缺点。” “有志气你离我女儿远点儿。” 三人来到小饭馆里,要了三碗馄饨。 杨亦柳问唐之风:“那你知道春梅现在何处不?” 唐之风摇头:“不知道。找不到她了,我心里也惦着啊。” 李一泓冷不丁说:“讲实话!” “我撒谎干什么呀!不就是十几万元钱嘛,她又不是住自己兜里揣了。为了春梅我给补上就是了呀,多掏那十几万我公司垮不了,我爱的人犯不着东躲西藏的。” “用不着你发慈悲,我李一泓砸锅卖铁也要自己补上。” “你砸锅卖铁,那是一个想让春梅出现的法子吗?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我听说春梅说,那些一直被当成破烂儿的东西,不全是你十几年来用自己的钱买的吗?如果确实是这样,公安局也没必要瞎掺和呀!” 杨亦柳也问李一泓:“究竟是不是这样?” 李一泓满腹苦水:“确实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啊,文化馆那么穷的一个单位,哪儿有钱供我买那些!我呢,当年也没那投机的头脑,为了今天发一笔才买。当年纯粹是因为觉得那些东西能体现某种历史,不被当成些好东西看待太可惜了,就一件件咬牙跺脚地花自己的钱买回来了。既然文化馆给腾出间小屋存放着,我当然也就一件件都登记在文化馆的公物册上了。当年我这种人,头脑里也没那么严格的公私观念啊,只要认为是宝贝,即使是用自己的钱买的,算成是公家的了,也不就感到吃亏。觉得连自己都是公家的,何况些个老旧不堪的东西,现在,公安一较真,我反倒有口难辩了。” 唐之风忍不住问:“就是按公物来论,拍卖了,钱捐了,炒股赔了的,给补上了,那又能把谁定成个什么罪?” “即使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擅自拍卖公物,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何况一部分款项还用去炒股了,十几万那也不是小数,超过判刑的杠杠了。补上也只不过是争取减罪的一种前提,而不是无罪。”杨亦柳看着李一泓又说,“此事必须认真对待,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大不了我替春梅去坐牢,那素素就只有托付给你了。” 唐之风说:“现在,官场上都求政绩。有时候为了一点儿可能算是政绩的事儿,都互相争呢。千万别让公安局那些人小题大做,做大邀功。把一个刚当上政协委员的人给推上被告席了,他们多神气啊!” “随他们的便吧。” “怎么能随他们的便呢,得赶紧找关系摆平啊!杨校长,您是市政协常委,您面子大,我看您应该去找你们那位蒋副主席。” 李一泓一拍桌子:“不许!我李一泓家摊上的事,你姓唐的不要瞎掺和。” “那,我先说就我先说。”刘思毅拿起那一份软皮材料,轻轻拍着说,“秘书们把李一泓他们那个调研组的初步汇报整理出来了。相比而言,数他们发现的基层问题多。我越看想得越多,忧虑越大。我觉得,恐怕平德县的几套班子,该动手术了。” “那天我听他们汇报时,也有同感。”吴主席点点头。 刘思毅说:“省界边上的一个县,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毛泽东那句话现在也还是对的——政策和路线确定了以后,干部就是决定性的因素。而一放松了党纪要求和制度性的考察,腐败几乎就难以避免。” 吴主席说:“李一泓他们那一个组,向我们提出了一种未雨绸缪的警示——以后的腐败现象跨县存在,跨市存在,跨省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他,你利用我的权力,我利用你的权力,你给我开绿灯,我充当你的保护伞,你变成我的左手,我变成你的右手,你使我利益最大化,我使你非法合法化,这也许会是新的特征。” 刘思毅叹气道:“全省大县小县,总共十五个县,如果哪一个县的班子垮了,我这位省委书记心口疼啊!前几年,只知道别的省出过这一种情况,现在,可能我们省也轮上了,坦白地说,听了李一泓他们那个组的汇报,整整一夜我就没合过眼。” 吴主席说:“省里恐怕也会有一些干部难逃其咎。” 刘思毅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掀眉说:“啊,对了,有一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平德县派专人开辆车来到省城,送来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李一泓他们那个调查组。” “什么时候?”吴主席端起茶杯问。 “就今天中午的事啊,信封上还写着‘十万火急’。尽管今天是星期日,办公厅值班的同志那也不敢怠慢,及时通知了我。我呢,下午去了省委一次,及时看过了。” “这么快,告李一泓他们什么呢?”吴主席没喝,又把茶杯放下了。 “偏听偏信啊,罗织罪名啊,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歪曲事实,好大喜功啊,等等,等等。” “您怎么认为?” “如果所告只是李一泓一人,那对我会有一定影响的,所告只是陆委员一个,也会有一定影响,告他们两个——他们两位毕竟都是你们政协的新委员,不成熟,缺乏调研经验,自以为是,都可能的。但告的是包括徐大姐在内的他们三个,这我就怀疑了。徐大姐我是了解的,人家本届结束,就不再是政协委员了,七十多了,以后也不会再是了,人家参加调研组,那完全是参政热忱的驱动。告她是幕后唆使者,于理不通嘛。妖魔化的一种告法嘛。那还莫如干脆直接告你、告我。再说,身正不怕影斜,调研组前脚才回省城,后脚就追来送告状信,未免太紧张了嘛。还煞有介事——‘十万火急’,又不是‘刀下留人’的法场搭救,有那么急吗?我看,平德县的某些干部心虚啊!” “您能这么认为,我很宽慰。”吴主席松了口气。 “径太啊,我是这么想的,处分和制裁干部,应该是特别慎重的事。以前我们总讲,要对党负责任。现在看来,还不够。也要对干部本身极其负责任。两种责任加在一起,不由我们不慎重。所以,一方面,星期二,你我加上纪委书记,咱们要再听李一泓他们那一组更充分地汇报一次。让他们打消一切顾虑,不仅要将他们看到的,听到的,调查到的说出来,还要把他们心里想的也说出来。另一方面,我们将正式派出一个调查组,由你亲自带队,加上省纪委的同志,再去听听平德县那些领导干部们的声音。动手术,那首先要诊断无误啊!由省纪委书记带队,不由人家县里的干部们不紧张嘛。由你省政协主席带队,紧张空气就小了许多。不那么风声鹤唳的,许多事情也完全能一清二白,你说呢?” “支持你的想法。” “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我只有一件事情来通告你,那个李一泓,他出问题了。” “噢?男女作风?”刘思毅关注地问。 “钱上。” “钱上?怎么中国男人总在钱上出问题,多少?”刘思毅皱眉问道。 “不多,四万多美金。” 刘思毅站了起来:“那也不少了,三十几万人民币了。前不久我们的一位厅级干部,不是仅仅因为十几万就判刑入狱了吗?” 吴主席也站了起来:“李一泓的情况有些特殊——文化馆的一批文物存放在他家里,他和他大女儿给拍卖了一部分,而那一批文物的性质,究竟属于公有还是属于他私人所有,这一点安庆市公安局还难下结论。” “公安方面已经立案了?” 吴主席点头,随之又说:“据向公安方面介绍情况的文化馆馆长说,李一泓的初衷,是想要用拍卖款项来救济贫困农村建小学,但这一种良好动机,目前还没有实际行动来证明。而且,他大女儿用一部分款项炒股,还赔了。这么一来,所谓初衷就值得怀疑了。安庆市政协的蒋副主席,在我来你家之前电话里向我汇报的,他目前也就知道以上这么多情况。” “径太啊,省委,和省政协,也许将面临极大的尴尬,是吗?”刘思毅神情更凝重了。 ·26· 二十七 李一泓跑到公园门口,收住了脚步。一辆“帕萨特”驶到公园门口,停住,车内传出黄院长的声音:“一泓,一泓!” 李一泓寻声望去,见黄院长下了车,大步向他走来。 黄院长故意大声说:“我说一泓呀,网上把你倒卖文物那件事儿,当成大新闻炒得沸沸扬扬的!别在意啊老同学,你现在都是省政协主席和省委书记眼里的红人了,你想他们能不保你嘛!” 在公园里,黄院长旁若无人地纠缠着李一泓,虽然不搂着李一泓的肩了,却挽着他的手臂了,边走边喋喋不休。那些老熟人们,尽管一直没有机会接近李一泓说上几句话,却还在跟随着李一泓和黄院长的背影。 由于有人指点着,李一泓引起了四面八方踢毽子的、跳绳的、做操的、单独打太极拳的人们的注意,他们也加入了跟随的人们。 李一泓来到了他经常教人们太极拳的那一片林间场地,黄院长总算放开了他。于是跟随着的人们终于有机会拥上前,围着李一泓问长问短,都亲热地叫老师叫师傅叫馆长叫委员叫什么的都有,他们的亲热显然和黄院长的“亲热”不同。李一泓被他们的真情所感染,愉快地应答着微笑着。 黄院长被冷落一旁,似乎有些不自在,不甘心。他发现了工商局的姚局长,凑过去,与姚局长嘀嘀咕咕起来。 “亲爱的同志们,我既然来了,咱们大家一块儿做几套?”李一泓意气风发。 众人异口同声地喊:“好!” 黄院长这时竟又凑近李一泓,将一只手搭在李一泓肩上,抢镜头似的说:“诸位,慢,且慢。我借此机会跟大家说几句啊!我是养老院的院长,鄙人姓黄。我和一泓是高中的老同学了。他是政协委员,我也是。我比他成为政协委员还早好几年。近来,关于我这一位好友,又有一件事街谈巷议的。那就是,某些小人,举报李一泓委员倒卖国家文物,没多少钱嘛,总共不过才四万多美金嘛!有什么呀!比起些贪官们,哪儿到哪儿呀!虽然公安局已经立案了,但我要替我的老同学告诉大家,仅凭这么一件事搞不臭他李一泓的!有政协庇护着他,公安局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所以,大家千万不要跟着瞎传播,推波助澜……” 李一泓一下子将黄院长的手从肩头拨下去,恼火地说:“你有完没完?!我什么时候请求你在这儿替我开个人新闻发布会了?!” 黄院长笑道:“不多说了不多说了。我,不替你澄清澄清,我不是觉得不够交情嘛!”他自认为目的已经达到,大功告成地退到了一旁。 已经散开站好的人们,一时间相互投以疑问的目光。 “那我也只好接着说几句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协从来就不庇护任何一位触犯了法律的政协委员。相反,政协对于政协委员,从政治觉悟到道德人品的要求,那都是高于一般人的,对我李一泓也不例外。我李一泓并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所以我根本就不怕街头巷尾那些捕风捉影的议论!就这话!音乐……”李一泓说罢转过身去。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拧,腮边出现了皱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舒展了……他睁开眼睛,目光里有耻辱,也有自信。 在他身后,姚局长转身溜走了,有几个人也停止了动作,随之溜走了。播放机的主人,竟拎起播放机,对留下的人们抱歉地笑笑,也溜走了。 黄院长心不在焉地比划着,见人们陆续溜走,快意地笑了。 奔驰的列车上,安静而又有些倦怠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优美的口琴声,吹的是《草原之夜》。 微闭着双眼的乘客睁开了眼睛,有的乘客站了起来,引颈张望,站着的乘客寻声走了过去……乘客们似乎都来了精神儿。 李一泓的座位旁,聚拢了几位乘客,入神地听着。坐在李一泓对面的一个小女孩儿,也瞪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李一泓踏到站台上,小陆抢先迎了上去,和李一泓拥抱了一下,又来了个左右贴脸。 一行人又来到了省城那一家宾馆,给李一泓安排好住宿后就一起到餐厅里吃饭,饭桌上小陆殷勤地不断往张铭和欣然的盘子里夹菜。 “你们怎么知道我哪一次车回来?” “判断呗,我和徐大姐今天一早就回到宾馆了,几个调研组的成员都住这儿。吴主席已经来看过大家了。”小陆一脸幸福地说。 徐大姐笑着说:“一泓啊,是吴主席给我们的任务,让我们务必接你一下。” “看来,我还挺重要的了。你们猜我在车上碰到谁了?平德县政协那位韩主席。” 小陆又给张铭夹了一筷子菜:“别提他,今晚不许提任何和调研有关的话题!” “星期三上午又要向省领导们汇报。我想,我们应该从今天晚上开始……” 李一泓的话被小陆打断了:“抗议。今晚听我安排,吃完饭先到小张家去。小张说他的家可温馨了,咱们都去体会体会,怎么个温馨法儿!” 徐大姐也说:“就听小陆的吧!你回来之前,我俩已经把汇报提纲归纳出来了。” 小陆又说:“之后咱们还要去卡拉OK唱歌。小张过几天就外出了,时间挺长,他也愿意和咱们一起高兴高兴!” 李一泓迟疑地问:“咱们去那种地方好吗?” 小陆反问:“那种地方怎么了?不是人去的地方?咱们不是人了呀?” “咱们可以去。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想唱唱歌。”徐大姐丢给李一泓一个眼色。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张铭高亢豪迈的男声在歌厅包间里回荡,虽然有时候调子一跑十万里,但是唱得投入,唱出了本色,自有一股苍凉悲劲的韵味。 小陆一往情深地看着穿硬领白衬衫,手持麦克风的张铭,张铭每唱一句,她便低声接唱半句,在血性的坚忍与磅礴的大气中平添一份柔情: “……几度春秋 ……搏激流 ……热血铸就 …… ……何惧风流。” 李一泓对徐大姐说:“北京有专为城市贫民盖的楼,叫经济适用楼。我们省为什么不能也像北京那样?” 徐大姐答非所问地说:“我刚刚当上政协委员以后,写提案的热忱特别高,第一年内就写了十几份提案。自己觉得,好像多了一种身份,就多了一双眼睛似的,所见的问题简直太多了。事事可提,于是事事成了使命和责任。第一届届满以后,委员中我的提案数量最多,还受到了表彰。但是我,却对自己这一位政协委员不满意起来。第二届整整五年内,我才写了几份提案。到了第三届,就是现在这一届,我只写了一份提案。” 李一泓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归纳了一下,政协也罢,人大也罢,所谓提案,大体而言,无非四类:要钱的提案,要政策的提案,针对政府职能部门工作作风和思路的提案,反腐倡廉的提案。”她将脸转向李一泓,问:“你知道一百余年前,全世界有多少人口?” 李一泓摇摇头。 “十六亿多人口而已。这意味着,中国这一个国家,要解决一百余年前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的生活质量问题。而且当代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标准,比一百多年前高多了。当然,生产力水平和科技水平也不能同日而语了。但这一种联想,毕竟还是令我经常心情沉重的。所以,对于不拨钱就不能解决问题的提案,我变得慎重了。地方向中央要钱,县市向省里要钱,许多领域都一再申诉自己太缺钱了。他们的申诉之声,有时那么的响亮,往往凸显为一种特别急切又强烈的声音。可老百姓的申诉之声,尤其是穷困老百姓的申诉之声,却是要经由别人的代言,才能在各种要钱的声音中不被淹没。如果没有别人们代言,他们几乎是无声的群体,穷困而又沉默着。所以,看清了这一点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让我来做那样一类‘别人’们吧。于是呢,我写的提案,自然反而少了。写之前,我总是要问自己,我在替谁们伸手要钱?是不是替最需要政府体恤的人们要钱?” 李一泓的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徐大姐的一只手,他的脸上有种叫泪的东西在流淌。 “在小张家里,你问我——我们省为什么不能盖经济适用楼。这是一件政府不投资就无法启动的事。我们省目前有这种经济实力吗?老实说,我不清楚。作为一位政协委员,大姐已经老了,心理疲惫了。但是你和小陆还年轻。你们不妨了解一下,多听听各方各面的看法。如果你们认为不完全是经济实力问题,也还是情怀问题,那你们就抓紧写一份提案,大姐会署上名字的,啊?”徐大姐脸上,也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淌着了。 他俩站在人行道口等绿灯,绿灯亮了,他们踏下人行道,走在斑马线上。 突然一辆摩托车闯红灯,一阵风地冲过来。 “大姐!”李一泓赶紧提醒徐大姐,二人狼狈地退回人行道上。 骑摩托的人将摩托猛地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接着一拐前轮,头盔扭转向李一泓和徐大姐。 一阵给油声,却是摩托驶走了。 徐大姐出了一口长气,望着远去的摩托,鄙视地说:“来这套!” 第二天,李一泓手拿调研材料对徐大姐说:“如果不让我们得出我们认为的结论,那岂不是……” 敲门声…… 李一泓起身开了门,见门外是吴主席,有些讶然:“吴主席一定是不放心我们明天的汇报吧?” “我从政协那边抽空儿过来的。这几天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对你们那一种‘不早下结论,更不多下结论’的指示,是否会限制了你们汇报时的能动性?” “刚才我和一泓正说到这一点。” “现在我正式收回我的话。在调研过程中,早下结论,多下结论,既不明智,也不可取。但现在,你们的调研已经基本结束,你们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肯定也想到了许多。想——就会有观点。观点常和结论分不开。只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却不许发表感想,那岂不是仅仅把你们当成摄影机,录音机了吗?” 吴主席看了看李一泓和徐大姐又说:“所以,你们明天汇报时,该作结论的事,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做出自己的结论。政协委员在最小的范围内面对省委书记、纪委书记进行调研汇报的机会,那一向是不多的。通常,他们那一级领导干部,仅看看调研材料而已。我特意来一次,就是要当面鼓励你们,排除一切顾虑,畅所欲言。不要怕话说得太尖锐了,问题提得太严峻了,领导不爱听。明天我也会坐你们对面,你们没什么可怕的。” 徐大姐笑了:“就怕我们倒是没顾虑了,你主席反而坐不住了。” “大姐你这一种想法,其实也是顾虑嘛!” “我们的结论那就是——平德县主要领导干部们,肯定存在着严重的腐败问题。种种现象表明,问题不是个别人的劣迹,而是几套班子的劣迹!”既然可以放心大胆地下结论,李一泓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们认为自己这一种结论站得住脚,可以摆到桌面上去说!这也算我对你们的指示,你们对你们的结论负责任,我对我的指示负责任。” “昨天晚上,我和徐大姐走在回宾馆的路上,有一个骑摩托戴头盔的人打算撞我们。” “唔!”吴主席神情凝重地望向徐大姐,见徐大姐点头,他严肃地说,“把当时情况整理成一份文字材料,明天带到汇报会上去。我下午就要给思毅书记打电话,向他通报这一事件。” 他看一眼手表,又说:“我得走了,政协那边还有事。李一泓,我主席亲自来见你们,你得送送我!” 李一泓一言不发地把吴主席送到宾馆门口,吴主席却说:“请上车。” 李一泓愣了愣,默默上了车。 吃完午饭,三个人回到李一泓的房间里讨论汇报的事,却发生了分歧。 小陆说:“有的面试者,连公务员考试都没通过,可却一帆风顺,板上钉钉被录用了。” 徐大姐说:“这我倒和你有不同看法,一说公平,就都以考试为体现方法。而只要一考试,又都搞所谓标准答案。凡是有所谓标准答案的,那考的就只不过是记忆。我用了一个同义词,而你一字不差,结果你多两分,我少两分。又结果,机会属于你了,我靠边站了。考公务员不是考研究生,政治思想是活的思想,活的思想就应该允许是一种有个人见解的思想。我也参加过公务员考试的判卷,有一道题问的是:怎样理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标准答案是,将自己的一生,变成完全彻底的为人民服务的一生,头脑中没有半点儿私心杂念。这么绝对化的答案,不客观嘛。而有一名考生答的是——完全彻底是超现实的,超现实的要求那是一个人根本做不到的。只要一个掌权者能经常想一想毛主席的话——‘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是人民大众给的’,既能充分运用权力为人民大众谋福祉,又不滥用权力为自己和家人以及小集团谋私利,那么他就使权力产生了符合‘权力美学’的公利性。我觉得答得挺对啊,可有的判卷人却坚持一分也不给人家,说不符合标准答案,说人家乱发挥,什么‘权力美学’,什么‘公利性’,生造词汇!还说什么,从公务员中以后那是要产生官员的,最不应该招某些思想太活跃的人。这叫什么话?我老太太当然要跟他们据理力争!” 小陆辩解说:“大姐,公务员考试出什么题,怎么看待答案,这是另一个问题。而现在我们在说的问题是——营私舞弊的现象!我亲耳听到一位招聘者对另一位招聘者大言不惭地说:‘咱家招人,当然咱家孩子优先。’近水楼台先得月——古今中外都认这个理。还有的招聘者,把有关系有后门的应聘者的标准彩照输入了手机里,面试时还居然打开手机看一下,生怕认错了。这成干什么了嘛!” 李一泓也说:“大姐,我比较支持小陆的想法。明天的汇报,重点是平德县的问题。但同时谈一谈公务员公开招聘过程中的不正之风,那也是可以的嘛!” 徐大姐不高兴了:“我说不可以了吗?我反对的是你们先谈那种不正之风!汇报要有主次,平德县的问题是腐败问题!是我们汇报的主旨内容,所以要一开始就谈,谈够,谈透。之后再……” 小陆打断她:“如果谈完了,省委书记说,那个什么不正之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怎么办?” 徐大姐说:“那就以后再说。以后也可以用信息反映的方式!” 小陆反驳道:“那不正之风,这一次不但大行其道,岂不是还得逞了吗?” 徐大姐往起一站,严厉地说:“我不跟你们二位辩论了!反正我还是那三个字‘不同意’!”说罢,怫然而去。 李一泓在宾馆捧着一摞复印材料离开复印室,经过大堂时被叫住了。 “李委员!”总服务台后面的值班员举手一指:“那儿有位同志找您……” 李一泓扭头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公开会客的沙发那儿,缓缓站起了一身警服的安庆市公安局的赵副科长,李一泓愣在原地。 赵副科长走到李一泓跟前,不动声色,站得顺条笔直地说:“李委员,我到你房间去找过你了,碰到一位年轻的女委员,她说你到一层复印来了。” 李一泓声音很小地说:“你们居然找到这儿来了!”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我不到这儿来找你,到哪儿去找你呀?” “你居然还穿着一身警服!”李一泓继续从牙缝里往外挤话。 “我是奉命到省厅来送案卷。有纪律,执行公务必须穿警服。市局领导指示我,必须找你一下,我看也不必再到你房间去了吧,就那儿就行。”赵副科长指指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 “在那儿?!”李一泓显然不情愿。 “请吧。” 李一泓无奈地跟着赵副科长走到沙发那儿,左顾右盼之后,悻悻而坐。 赵副科长也坐下后,淡淡地说:“李委员,你那一件事情,我们市局已经正式结案了。” 李一泓几乎要发作了:“可你们都没正式审过我一次!” “不需要正式审你也可以结案了。现在就由我来代表市局当面通告你——你和你的大女儿在网上拍卖的那些东西,它们的属有权已经由市局定性了。它们和公字毫不沾边,完全是属于你个人的东西。” 李一泓将始终捧着的复印材料放在茶几上,双手握住了赵副科长的一只手,连连摇晃:“太感谢了!太感谢你们公安的同志了!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赵副科长抽回自己那只手,那一只手竟被握出指印来了。他轻揉着自己被握疼的手,谦虚地说:“也不能只感谢我们,你们文化馆的齐馆长,人不错啊。你们市政协的蒋副主席,对你那也是真够负责的。你和齐馆长在小饭店喝酒时说的话,我不是恰巧听了吗?我就将那一情况向局里汇报了。局里专门开了一次分析会。大家一致认为:一名警官无意之中听到的对话,往往具有较高的采信价值。酒后吐真言,你和齐馆长当时半醉不醉的,对话的真实成分肯定也是很高的。无罪推论是法理学原则嘛!既然那些东西确有可能在归属权上是属于你李一泓个人的,我们为什么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非认为一定属于公有,而不尽量替你找到属于私有的证据呢?我们替你找,比你自己找,条件要多一些。我们认为,替涉案人找到无罪证据,那同样也是我们公安执法部门的一种责任。根据齐馆长和小刘找出的老馆长当年亲笔记的文化馆日志,我们在蒋副主席、齐馆长以及小刘等人的帮助下,从市政协资料馆找到了一本《提案汇编》,其中有老馆长当年关于你所保有的古旧收藏品一事,向市政协寄出的一份提案,清楚地记着一概古旧之物,都是你用个人的钱从民间买的,志愿无私地将它们献给文物部门,望文物部门派人前来文化馆鉴定。” 晚上,宾馆会议室里的椭圆形会议桌周围已坐满两排人,还有人往里进,大多数人手里拿有李一泓调研小组的调研材料了。 徐大姐望着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说:“姚奇同志,您是老委员了,带个头吧?” 姚奇委员说:“徐大姐既然点名了,我从命。先说你们五组这一份调研材料。我的看法是,这简直就不是一份一般意义上的调研材料了,而等于是一份弹劾性质的奏折了。指出问题和现象,需要勇气。因为某些官员听赞歌听习惯了,以为我们政协就应该是官方拉拉队。他们看到这样的调研材料肯定是会大皱其眉的。既指出问题和现象,还进一步指出,某些官员是罪魁祸首,这需要更大的勇气。更进一步指出,不是一两个官员的责任,而是一方官员的总体责任,其勇气就可嘉了。对于你们五组的这一种代言精神,参政议政的责任感,我支持!关于公务员招聘过程中的营私舞弊现象,我们在先,你们在后,我们掌握的情况比你们多。我看,你们五组明天何必多此一举,分散重点呢?你们干脆礼让了吧,由我们六组在大会发言时来着重谈,岂不是更好?” 徐大姐说:“我们李委员和陆委员是这么想的——现在公务员招聘还在进行中,明天也提一下,争取引起重视,对营私舞弊现象就可以及时遏制。否则,招聘结束了,批评成了马后炮了!” 姚奇委员摆摆手说:“不对不对。这一种思想方法肯定是不对的。公务员公开招聘的制度,是国家长期不变的制度。只要是有根有据的批评,那就不等于是马后炮。让我来举一个例子啊,一个人如果刚刚听完重金属乐队的演奏,振聋发聩,耳朵里还嗡嗡直响呢,这时他听不进去别的声音呀!” 小陆说:“所以我们打算在汇报平德县的问题之前,先谈公务员招聘中的腐败现象。” 另一位委员问:“明天听你们汇报的不主要是刘思毅书记吗?他同意了吗?” 李一泓摇头:“我们就没打算获得他的同意。” 对方很认真地说:“同志,有时要换位思考。一位省委书记,他的工作时间是相当紧凑的。他的头脑和常人的头脑没什么两样,今天思考什么问题,明天思考什么问题,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他头脑里不可能同时思考多个重点。万一你们刚说了两句,被省委书记打断,他说今天先不谈那个你们怎么办?” 李一泓和小陆对视一眼,小陆说:“那当然我们就很尴尬啰。” 第三位站着的委员按捺不住了:“我说两句,我说两句。他是当过秘书的人,角度不同,你们五组姑且听之就是了。我倒是认为,你们明天不是不可以加进一项汇报内容,但究竟在先在后,要相机行事。如果你们也谈了公务员招聘过程中的不正之风,并且真的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对六组不也等于是鸣锣开道吗?这也挺好啊!” 一位姓孙的委员说:“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说。这一次在省委书记的指示之下,我们政协进行了一次大动作。十个调研组,几十位委员,历时半个多月,几乎对全省贫困地区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调研。材料汇总起来,肯定有几十万字了。可问题是,真能起到什么给贫困地区的百姓带来实际福祉的作用吗?我表示怀疑。包括平德县的事,会不会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呢?” 又一名委员说:“那不行,那绝对不行!你们五组的材料我看了,令人气愤!连我们那县一级的政协主席都变成了那个样子,一方百姓的苦楚还有出头之日吗?如果真的不了了之,我,不当了!”说完,他将手中的材料猛往桌上一摔。 一时间气氛热烈,大家七言八语,发言踊跃…… 会议结束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李一泓、徐大姐、小陆三人。显然,听取了一番意见之后,李一泓和小陆反而心中没谱了。 “那位委员跟我熟,是位很好的委员,我俩还发生过激烈的辩论呢。有次我们共同调研,他坚持要把建言两个字,在报告中写成‘谏言’,我不同意,所以就各执一词,进一步发展为争吵,谁也不理谁。他有他的道理,‘谏’字包含坚定不移的意思。他要是认准了一个理,很有种不达目的誓不休的精神。这是值得在政协中提倡的。但是‘谏言’毕竟只不过是古代忠臣良将对皇帝和皇家江山的责任。而我们政协委员的责任,不是对任何一个人、几个人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是对时代进步和社会进步的责任,建设的‘建’更能体现助推的状态,所以我要和他争。扯远了,他最近的几项提案没太引起重视,他有情绪。政协委员有时也像小孩子,情绪好是一种参政状态,情绪不好可能就是另一种参政状态,包括我也是如此,你们不要太受他的话的影响。” “大姐,那我们明天……”李一泓还在犹豫不决。 “我猜我还是少数。二比一,可不少数嘛。我也不说服你们了。我觉得有一位委员说得挺好,有时候要换位思考。明天主要是你俩汇报,这是一次难得的提升参政议政水平的机会,你俩还真是得相机行事。” 星期三上午,徐大姐、李一泓和小陆静静等在省委办公大楼的常委会议室里,秘书小莫拉开了门,省委书记刘思毅、吴主席、纪委陈书记,还有四五位省级干部走了进来。 李一泓三人赶紧站起来,刘思毅边走向座位边说:“坐吧坐吧,互别客气。” 大家都坐下以后,小陆向李一泓耳语:“情况有变,咱们还是只汇报重点吧。” 李一泓没说话,点了几下头。 小陆起身,将材料分发给每一位官员,然后默默归座。徐大姐坐在位子上,表情异常庄重。 “我先开始汇报。我是第五调研组组长李一泓。正如我们在调研材料中所体现的,我们对我省三个偏远穷困的县……”李一泓一边说一边看手中的调研材料。 吴主席说:“一泓委员,材料各位领导回去都会认真看的。重点谈平德县的问题吧。先说说你们对那一场泥石流的发生是怎么看的。” 李一泓放下了材料,他说:“在我省和兄弟省两省交界处发生的那一场泥石流,它绝对不是天灾,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祸。造成这一场人祸的人,却根本不是以往愚不可及的,头脑里完全没有环保意识的当地民众。事实上当地民众的头脑中,已经树立起了可喜的环保意识。他们在自己的利益受到环境污染的严重危害时,也四处申诉和抗议过。但他们的申诉之声抗议之声,却被平德县的某些干部采取种种方式压制下去了。我们用‘某些’一词,是指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而是一个腐败了的干部群体。这个群体究竟占平德县几套领导班子的多大比例,我们难以统计。但我们估计,比例肯定是相当大的。他们差不多已将平德县,作为他们以权谋私的根据地了。对于两省共十几条死在泥石流中的人命,他们负有不可逃脱的罪行!” 小陆接着说:“平德县的某些领导干部,对于喝花酒这一种腐化庸俗的社会享乐劣习,采取的完全是置若罔闻的态度,甚至推波助澜,如鱼得水,自己也乐在其中,乐此不疲。表面看,是一般生活小节,而实际上,我们调研组认为,这是一种腐败的策略。他们通过怂恿社会劣习的方式,麻痹和涣散民众的心志。而心智被愚化了的民众,对腐败也就必然丧失了敏感。甚至,最后会连不满的本能都丧失了。这正是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哪里的权力大面积的腐败了,哪里的社会风气必然大面积地腐化,于是产生种种劣习。腐化的社会风气需要权力的认同,腐败了的权力需要腐化的社会风气来掩盖和遮蔽。” 刘思毅对官员们说:“昨天晚上,有人骑着摩托,企图撞击徐大姐和李一泓委员。” 一名官员说:“想必是受人指使了。” 徐大姐慢言慢语地说:“那是肯定的。但却可能和腐败的干部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事情往往是这样——有人一贯利用权力搞腐败,那么一定有人利用权力形成势力。一贯利用权力搞腐败的人,自以为善于利用社会黑恶势力,又足以驾驭后一种势力。殊不知他们想错了。后一种势力才不会心甘情愿地被权力所利用呢!他们有黑恶势力特有的行为方式。他们一旦觉得有人向他们挑战了,而权力又庇护不了他们了,就必然企图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挽救败局。我们的某些干部,对官场规律太熟了,对社会规律又太缺乏常识了。我建议,什么时候,让我们的陆委员给官员们补上几堂社会学方面的课。” 吴主席发言说:“有件事我也在这儿说说吧。昨天晚上,平德县政协那位韩主席,在咱们省一位离休老干部的陪同之下,登门拜访我。” 刘思毅问:“什么动机啊?” 吴主席沉声道:“当面告他们三位委员的状。” “还主动打上门来了。”刘思毅转脸对纪委陈书记说,“我看,就别让他再回平德了,扣在省城,开始交代问题吧。” 李一泓忽然说:“这我反对!” 霎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他接着说:“我……我在列车上碰到了他,带着老伴,还有孙女。是不是……不要把他扣在省城?” 刘思毅没有立刻回答李一泓,而是叹口气:“唉,有些人啊,究竟是怎么了呢?明明是来执行特殊任务的嘛,那也还是不忘让家人沾点儿光。我猜是住在凯莱斯基吧?” 吴主席点点头:“他自己说,是住那儿。” 刘思毅又说:“老婆、孙女没住过五星级酒店又能少点什么呀!那就听李委员的吧,让他们三口在凯莱斯基安安生生地享受几天吧。” 这次会议上,李一泓和小陆终究还是没有提公务员招聘中徇私舞弊的事,他们不提,本来就不同意的徐大姐自然也不会提。 在刘思毅的办公室里,刘思毅和吴主席都在站着吸烟。 “那个李一泓,他自己的事怎样了?”刘思毅问。 “没顾上问,今晚单独陪他吃饭时要问。” “我要是有权保谁,愿意保他这样的人。” 吴主席笑了:“那我今晚把你的话告诉他?” “千万别!径太啊,你一定要亲自将他们五组的调研材料修改一遍。作为大会的重点发言,有些话还是要婉转一点儿。全省的干部以后都要看到那一份调研材料嘛,我们省大多数干部是称职的嘛,不要由于某些尖刻的用词,伤了大多数干部的自尊心。警钟是要常鸣的,但是鸣警钟可不等于擂战鼓。” “放心,我把关。” ·27· 二十八 “阿姨,说说嘛!”素素在洗脚,两只脚丫在水盆里互相搓洗。 “你刚才问,我对《三国演义》这一部古典小说是怎么看的,对吧?” 素素点点点头。 “你读过了吗?如果读过了,那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素素不无羞愧地说:“我……读了几十页,没兴趣,《水浒传》也没兴趣。《红楼梦》读得倒还有点儿兴趣,所以断断续续地读完了。” 杨亦柳微微一笑:“三部古典小说中,女孩子更喜欢看《红楼梦》,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我们六中要求,三部古典名著必须都在毕业前读完。说要不那样,将来升了大学,给六中丢人。” “关于你们六中对你们的要求,我可不便妄加评论。我认为,作为一般读者,读什么书,那是很个人的事情,顺从个人兴趣去读,只要不专读坏书,喜欢读什么书不喜欢读什么书,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谁考入了大学,而且还成了中文系的学子,居然连《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没读过,那是未免会令大学老师们不知说什么好了。不过据我所知,以上情况在大学中文系并不是个别现象,我想大学老师们肯定早已见怪不怪了。理解万岁,那就成为大学中文学子以后再补读吧。” 杨亦柳说罢,低头饮了口茶水,抬起头又说:“交流到此结束,八点多了,今天你要早点儿睡。” “我们明天考的就是课外阅读体会,说不定题中偏偏没有《红楼梦》!” “原来如此。你呀,素素,临时抱佛脚,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 素素抓住杨亦柳一只手,撒娇地说:“求求你了,帮人家恶补一下嘛!” 杨亦柳无奈地说:“好,那我就给你讲一堂启蒙课吧。《三国演义》这一部古典小说,大气磅礴,绝对称得上是一部史诗性的小说。其中有关军事战略和战术的情节,起伏跌宕,环环相扣;也充满了丰富又复杂的人物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忽敌忽友,变化莫测;还充满了权谋和尔虞我诈的计策。如果因为这样就津津乐道那些战略和战术的孰高孰低,那些权谋的孰优孰劣,那些尔虞我诈的计策的成与败,取一种目的论的眼光来看待这一部古典小说,仿佛当成是什么战例大全,权谋随想录,或什么人际指南,那实在是庸俗的,也是讨嫌的。引导人这样读书,对当代人和书的关系,实在是有害的。” 素素点点头。 “首先你得区别,不看书,而喜欢听别人讲书,这是一回事。喜欢听别人怎么讲,这是另外一回事。看书用眼,听书用耳。同样两小时,捧卷自读,读读想想,这是一种培养勤勉素质的精神活动。正因为如此,看书久了,也是一种潜能的消耗。相比而言,仅仅用耳朵听,则轻松得多。所以小孩子听大人讲故事,西方有阅读习惯的人,到了老年,视力减退,花钱雇勤工俭学的学子为他们读书,由以前亲自阅读而变为被动倾听,这是一种最可以理解的惰性。但是一名大学生不应该这样。在大学里,老师一味讲,学子呆呆听,那也不是被提倡的教学方式。大学生和中年人,一旦惰性很强,宁听不读,是不可取的。最终的结果将会是,思想能力退化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居然变成一个一味听故事的人,变成一个没有故事性吸引着听什么都昏昏欲睡的人,那真是悲哀!” 素素抬起头,哀求道:“行行好,恶补也要讲效果,给点儿干货吧!” 杨亦柳忍不住扑哧笑了,随之庄重地说:“既然你只读了个开篇,那我今晚就只给讲两点——第一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无数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且看山河依旧。白发鱼樵江楮上,对酒当歌,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这么明明白白的一首诗,如果都还读不懂的话,那也就白读《三国》了。” 素素态度认真了:“那,什么意思呢?” “这是一种温和婉转的否定诗啊!曹操也罢,刘备孙权也罢,袁绍也罢,他们各自帐前麾下的谋臣猛将也罢,作者其实是都把他们否定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就是要出生入死打拼更大一片的家天下。为了实现更大的统治野心,他们根本容不得别人的存在。而正因为他们三方征战不休,黎民百姓深受其害。‘凡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和久必会’,由于他们那一类王权野心强烈的人存在,天下才有这样的规律。正由于天下有这样的规律,他们才被这样的规律所左右,成为这一规律的表演者。但他们又毕竟是些能力不凡的人物,所以作者还是肯于承认他们中的某些人为英雄。这就好比西方的《荷马史诗》,其中的人物,大多是具有英雄气概的,而且还都受着神的庇护。但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并不值得称道。因为谁也没有给人民带来福祉。特洛伊一战,给人民带来多大的灾难啊!那只不过是些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而已。所以作者慨叹,‘是非成败转头空,’‘都在笑谈中’。曹操最终倒是把天下打成自家的了,那又怎么样呢?古人不是有两句诗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得了天下的人,也独怆然而泣下的。空虚啊!因为不定哪天天下又姓别人的姓了。白发渔樵没他那能耐,更没他那野心,也没他那空虚。所以,尽管是白发老者了,尽管只不过身为渔夫,为樵夫,却并不怆然,并不泣下,乐得对酒当歌,笑谈他们当初用野心所换来的浮光掠影般的所谓伟业。人民但求和平,王权迷恋者皆是可笑的……” 《天仙配》口琴声突然在门外响起,素素一跃而起,转眼冲出门去。 李一泓在家门口碰到了手牵手的春梅和唐之风,春梅看着他,张张嘴,想主动说什么,显然又不知说什么话好。 春梅双膝一跪:“爸,我不是你的好女儿,我知错了!要打要罚,你今天随便吧!只求你还认我这个女儿!”春梅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李一泓带着愕然的表情,一步步走入到自己睡觉的屋里,坐在床边,头一垂,双手捂住了脸。 春梅进来了,又跪在他膝前:“爸,我犯的错再多,我毛病再多,我今后全都改还不行吗?” 屋外,中堂里,唐之风擦了一下泪,坐在椅子上吸起烟来…… 黄昏时分,李一泓、齐馆长和小刘来送过书的那所农村小学的操场上,孩子们正在玩顶拐。 一个男孩儿忽然大叫:“点灯的人!”领着一群孩子跑向刚下车的李一泓他们。 他们跑过来,却是围住了车,有的趴窗往车里看,有的大胆地上了车。等发现车上没有书,孩子们渐渐围住了李一泓他们。那个首先认出李一泓的男孩问:“点灯的人,你就是来看看我们?” 这时这所小学的校长和那名女老师迎了上来,李一泓给他们介绍完,杨亦柳拿出一只信封说:“这是我们市重点中学,对你们农村小学校的一点儿心意。我们以前也没想到过,现在想到了,就来了。” 校长接过信封,抽出一张存折,立刻掏出花镜戴上,翻开存折,手指点着念出声来:“个,十,百,千,万,十万……” 他喜笑颜开了,大声喊:“赶紧赶紧!集合!升国旗!朗诵《点灯的人》!” 杨亦柳说:“校长,可别叫我们是点灯的人,惭愧死了。我们只不过是送炭的人。对于这些孩子们,你们才配叫点灯的人啊!” 电视中,刘思毅正在大会上讲话: “发展是硬道理,共享改革成果也是硬道理。不讲前一种道理,今天就没有多少改革成果可以共享;不讲后一种道理,发展这一国家使命的伟大意义,因而就会大打折扣。 我们讲共享,不是又要搞平均主义,大锅饭,而是主张在发展中讲大情怀,讲大责任,讲大义务。一句话,讲大方针,讲大方向,讲大原则。我们最穷困的同胞生活在哪里呢?在城市中还有,各级政府要关爱他们。但更多在农村,更多是农民,和他们的儿女。因而各级政府眼里要有他们,心里更要有他们! 党中央和国务院,特别关心农村的发展,特别关心农民的生活水平实际提高了多少,特别关心他们的医疗保障问题和农村孩子受教育的情况。这就是大情怀!城市反哺农村,这就是大责任,大义务! 我们是一个经济欠发达的省份。我们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像经济发达的省份那样,一下子拿出几十个亿,上百个亿为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补血,充氧。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能为我省的农民弟兄们解决任何靠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了。不,不是这样的。省委省政府感谢此次许多政协委员所参与的调研活动。他们的调研成果提示我们,哪些钱我们花得未免太铺张、太浪费、太好大喜功;而那些对人民来说刻不容缓的事情,我们却又把钱攥得很紧很紧,恨不能拖到下一个世纪去!” 一个晴朗的日子,李一泓拎着拎包,走入了省政协的院子——楼上挂着横幅“热烈欢迎新委员参加政协学习班”。 “下一位发言的是新委员李一泓同志。”吴主席在会场主席台上面带微笑地望着李一泓。 李一泓稳步走上台,站在话筒后面,他的目光越过下面的听众,呆呆地望着远处…… “诸位,依我的理解,‘政协’二字,体现着一种时代要求。时代要求中国有‘政协’。‘委员’的身份,体现着一种责任。‘政协’要求我们委员必须具有对中国的责任感。我愿意承担此种责任,所以,我怀着虚心的态度,前来这里参加学习……” 梁晓声 于全国政协委员学习班上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